他又據“為李氏女作”的四首詞《好女兒》、《錦帳春》、《怨東風》、《酷相思》,尤其是末首云:“慚愧春風剛一度,怎犯天公怒?不道你拋人真個去。郎去了,歸何處?郎去了,來何路?便是閻君不受賂,也許親人訴。倘行到陰山誰看顧?郎未到,須先住。郎若到,奴來晤。”評論道:“這裏沒有對‘薄命司’的同情和‘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的影子嗎?”
諸如此類的意思還有:謂《怨東風》之詠“小伶”,“這裏是不是又可見芳官、琪官(蔣玉函)等紅樓伶人的影子呢?這首詞塗改得很利害,可想見當年又想寫又有顧慮的情狀。這難道不是‘紅樓外史’高君補《紅樓夢》時的心情嗎?”又就《賀新郎》詞之“新歡有日,舊盟須踐”分剖道:“‘舊盟’怎麼辦?‘金玉良緣’乎?‘木石前盟’乎?難哪!”又,《惜餘春慢》“這首“惜春”詞還不明白嗎?惜春和寶玉非出家不可了。黛玉也活不了。說不定這是高君補足《紅樓夢》以後作的。是不是畹君也死了或是做了寡婦或是出家了?”這種分析,對紅學研究者是很有誘惑力的,但只是一廂情願的誤讀。《硯香詞》(簏存草)的結集,迄於戊申乾隆五十三年(1788)。金克木先生斷言高鶚“中舉前十幾年正是修補《紅樓夢》的年代,與作詞同時”,與事實完全不合。按高鶚乾隆辛亥(1791)冬至後五日為《紅樓夢》程甲本作序云:
予聞《紅樓夢》膾炙人口者,幾廿餘年,然無全璧,無定本。向曾從友人借觀,竊以染指嘗鼎為憾。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過予,以其所購全書見示,且曰:“此僕數年銖積寸累之苦心,將付剞劂,公同好。子閑且憊矣,盍分任之?”予以是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於名教,欣然拜諾,正以波斯奴見寶為幸,遂襄其役。
高鶚講得非常清楚,他中舉之後,一時無事可做,“閑且憊矣”,故在乾隆五十六年(1791)春應程偉元之邀,欣然參與了《紅樓夢》的整理。如果他早就開始了《紅樓夢》的“修補”,程偉元怎好意思說要請他“分任之”呢?“分任之”者,以程偉元為主也。程偉元的序也說,他們所做的只是“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復為鐫板”。壬子(1792)花朝後一日,程偉元、高鶚合署的《紅樓夢》程乙本引言說,“書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異;今廣集核勘,難情酌理,補遺訂訛。……書中後四十回系就歷年所得,集腋成裘,更無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後關照者,略為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畫扇、撲蝶、薄命司,以及芳官、琪官的故事,都在前八十回,從來無人說裏面有高鶚的創作“份額”;“苦絳珠魂歸離恨天”和寶玉出家等雖在後四十回,但高鶚在從春到冬的短短幾個月中,要將自己的體驗“寫進”《紅樓夢》去,也是完全做不到的。
除金克木先生,尚達翔先生亦以為:“他與程偉元共同補訂《紅樓夢》後四十回,也有他過去的情史做為依據之一。”葉征洛先生甚至斷言:“《高蘭墅集》是高鶚續作〈紅樓夢〉後四十回的鐵證”。既然如此,為什麼會產生類似的誤解呢?事情非常明顯:《紅樓夢》中的人和事,與高鶚的“紅樓”情史,確實是過於相像了!
這樣一來,便引出了另外一個問題:高鶚早就聽說小說《紅樓夢》,還曾從友人借觀過非“全璧”的抄本,對《紅樓夢》的內容是不陌生的。於是他的“紅樓”情結就面臨嚴峻的檢驗:如果他真的如今人所想,認定“紅樓”必是富家貴婦所居,為什麼會寫下“青簾遙飏小紅樓”之句?反之,如果他了解“紅樓”的傳統解釋即是妓居,讀到小說《紅樓夢》時,為什麼竟沒有提出質疑?
答案可能只有一個,高鶚是領悟到《紅樓夢》的真諦的,誠如金克木等先生所說,書中人物的情感和命運,與他的“紅樓”體驗,確有可相互印證之處。正因為意識到這點,他才會在序中表白“尚不謬於名教”;嘴上說“不謬於名教”,心底裏是看出它有謬於名教的一面的。崇川沈锽指責有人宣揚《紅樓夢》與《北里志》的內在聯系,高鶚說不定就是其中的一位。
《紅樓夢》與高鶚“紅樓”體驗的互通,可以從許多青樓女子成為《紅樓夢》知音得到佐證。刻於嘉慶十八年(1813)的題“個中生”撰的《吳門畫舫續錄》“外編”,記述了作者與一位“舊籍秦淮”的青樓女子高玉英的交往。他們雖僅邂逅一面,卻因對《紅樓夢》的共同愛好,而立刻獲得心靈的溝通:
隔座,聞余談《紅樓夢》,執壺而前曰:“亦喜此書耶?”余醉中漫應:“熟讀之二十年矣!”姬引一觴進曰:“亦數年從事此書,‘真假’二字,終不甚了了;君暇日枉顧,當為解之。”余諾之。惜行期已迫,不及走訪。
《續錄》“紀事”又云:
《紅樓夢》為邇來說部第一書,續貂者不一而足,皆未讀破前書,鹵莽下筆者也。余把筆二十年,覺此書文心之妙,直可上追《左》《史》,而真賞者,正復寥寥。不圖邂逅高玉英,論難到“真假”二字,惜匆匆別去,未與研究。
刻於嘉慶二十二年(1817)的捧花生的《秦淮畫舫錄》,也記了一位高玉英型的“紅迷”金袖珠。這位被作者贊為“玉皇前殿掌書仙的”青樓女子,甫與作者相晤一面,即遣鴉鬟來借閱《紅樓夢》說部。作者評論道:
姬嗜讀《紅樓夢》,至廢寢食,《海棠》、《柳絮》諸詩詞,皆一一背誦如流。與吳中高玉英校書,同抱此癖。玉英尤著意書中“真假”二字,兩姬皆會心人耳?抑皆個中人耶?
大量事實表明,《紅樓夢》小說傳播之初,就在青樓中贏得了高水平的真賞者。“亦喜此書耶”的“亦”字,把她們“嗜讀《紅樓夢》至廢寢食”的着迷勁兒,寫得入木三分。高玉英數年“從事”於《紅樓夢》的研讀,其鑒賞之眼光,正源於她們不僅是“會心人”,而且是“個中人”,所以能夠敏銳地抓住“真假”二字。她們是真正“讀破”《紅樓夢》的人,鑒賞的眼光遠比一般讀者要高明得多。
說到《紅樓夢》的“真假”二字,勢必要論到“十二釵”的本源了。還是來看一點材料:
《芬陀利室詞話·卷二》云:
秦淮風月,江左勝區,雨翁賦南鄉子云:“春水綠平橋。十二紅樓戀畫橈。是處簾櫳庶好夢,良宵。不勸金尊月不饒。魂也不禁銷。燕別鶯離暮暮朝。獨自憑闌空吊古,笙簫。斷送南朝六七朝。”憶於甲辰之秋,秦雪舫郎中、孫竹秀才,招上下江諸名士,宴集五松園,分詠金陵古跡。余得謝公墩江令宅律二首。
詞話說的是“秦淮風月,江左勝區”之事,雨翁《南鄉子》首次將“十二”與“紅樓”聯在一起。“紅樓”的含義既已確定,則十二樓之主人,即為十二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