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王士禛(1634-1711)《憶秦娥·憶秦淮》云:“秦淮水,紅樓一帶波如綺(注云:“歌樓下臨秦淮,波如綺羅皺紋”)。”
9、孔尚任(1648-1718)《桃花扇》第二出“傳歌”,李貞麗上場唱《秋夜月》,第一句是“深畫眉,不把紅樓閉”;第二十三出“寄扇”,李香君唱《北新水令》,有“凍雲殘雪阻長橋,閉紅樓冶遊人少”之句;楊龍友登場詩,有“認得紅樓水面斜,一行衰柳帶殘鴉”之句;第二十四出“罵筵”,李香君所唱《忒忒令》,有“下紅樓殘臘雪滾,過紫陽早春泥凍”之句;第二十八出“題畫”,侯朝宗所唱《破齊陣》,有“巷滾楊花,牆翻燕子,認得紅樓舊院”之句,下場詩又有“重到紅樓意惘然”之句。“紅樓”,指李香君的媚香樓。
10、吳郡無悶居士《廣新聞》八卷,有乾隆五十七年(1792)刊本。卷首有乾隆壬子(1792)秋七月拈花侍者序。卷四《慧兒》,敘虞山生某,因父母相繼沒,依蘇城舅氏家。舅氏有女慧兒,曼麗無偶,生甚慕之。漸與慧兒近,暇輒挽慧兒論詩,慧兒意少所可。生欲犯之,女叱曰:“男女相慕,人情也;逾牆相從,非禮也。”令生請於父,生曰:“余一介書生,身無立錐地,家無擔石儲。母舅愛卿,豈肯令作貧家婦耶?”慧兒贈以千金。生歸,與無賴子數輩作狹邪遊,不半載,囊已罄矣。女聞之大驚,知為生所惑,遂一慟而經。結末云:“方女之死,生猶戀紅樓好夢也。”故事寫得極為哀豔生動,其以“紅樓”為狹邪之所,不應有何歧義。
12、龔自珍(1792-1841),字爾玉,一字璱人,號定盦,別號羽琌山民,浙江仁和人。道光九年(1829)進士,官禮部主事。生平著作甚富,已刊者有《定盦詩文集》、《定盦詞》等。其《浪淘沙·寫夢》云:“好夢最難留,吹過仙洲,尋思依樣到心頭。去也無蹤尋也慣,一桁紅樓。中有話綢繆,燈火簾鉤,是仙是幻是溫柔。獨自淒涼還自遣,自制離愁。”桁猶“行”,一桁,一排。此小詞自寫舊日豔遇,暗含“紅樓夢”三字,且又與“仙”、“幻”相糾纏,命意與唐張鷟《遊仙窟》同。
13、楊恩壽(1835-1891),字鶴儔,同治九年(1870)舉人,著有《坦園六種曲》、《蘭芷零香錄》、《詞餘叢話》等。《蘭芷零香錄·自敘》云:“所冀洛浦留蹤,花叢回顧,不礙題襟送抱,但妨樂極悲生。然則是編也,其亦敲紅樓五夜之鐘,警翠被十年之夢乎。”將“洛浦留蹤,花叢回顧”與“敲紅樓五夜之鐘,警翠被十年之夢”相聯,其意甚明。
14、周友良《珠江梅柳記》,敘作者辛酉(1861)在廣州與兩妓雪梅、柳鶯昵,臨別勸之曰:“二卿有此才貌,誤落風塵,翠館紅樓,終非結局。”
15、津門儲仁遜(1874-1928),字拙庵,號臥月子,又號醉夢草廬主人夢梅叟。光緒宣統間著《器囂瑣言》二卷,未刻刊行世。多掌故之學,間附考證,是其時社會狀況的真實紀錄。卷一有《黛語樓記事成詩》云:
黛語樓為上海三馬路左翠玉校書妝閣,校書自億鑫里遷居之後,門前車馬,如水如龍,恒有風雅士讌會其中,固不殊宣城史鳳也。作詩八章,可作庾詞觀耳:
十幅紅箋寫句工,傳來心事惜匆匆。寄言此是銷魂獄,豈獨牽連一企鴻。
休言同命是鴛鴦,相對紅衣引恨長。斜抱琵琶彈別調,最無聊賴玉山堂。
尋春燕子下樓臺,歌管沉沉夜讌開,不道蘭陵鬱金酒,轉輸南海荔枝來。
品格休儕史鳳奴,早從陌上識羅敷。蛾眉自古多謠諑,買櫝還珠事有無。
萍絮行蹤任去留,篋中團扇屢悲秋。長房縮地渾無術,淞水吳雲一夜愁。
門外時停金犢車,紅樓一角是兒家。怪他蒙叟多情甚,按遍新詞蝶戀花。
深沾肺腑染肝腸,以外何須論短長。三五斜橋明月夜,風情不減柳枝娘。
情致纏綿日萬端,拍殘十二玉闌干。隨風楊柳嬌無力,都付琴娘冷眼看。
《黛語樓記事成詩》記“黛語樓”為左翠玉校書之妝閣,此一命名,是否與黛玉有關,姑勿深考;然這位頗有詩才的校書,自言“紅樓一角是兒家”,她的認知,是不應該有問題的。“情致纏綿日萬端,拍殘十二玉闌干,隨風楊柳嬌無力,都付琴娘冷眼看”之句,將自己比作“嬌無力”的“隨風楊柳”,何等貼切!這或許是《紅樓夢》女子喜吟楊柳的深層緣由罷。
可見,從唐代到清季,將紅樓等為妓居的觀念,沒有任何歧義。方汝浩、周友良的“紅樓”、“翠館”,楊恩壽的“紅樓”、“翠被”,都說明了“紅”與“青”(翠)並無本質區別,連那被人鄙薄的《青樓夢》,不是又名《倚紅外史》、《奇紅小史》麼?而將“紅”與“青”視若水火不容,正是後人的誤會。
當然,誤解的人不能說沒有。如《白雨齋詞話·卷六》云:
柳耆卿戚氏云:“紅樓十里笙歌起,漸平沙落日銜殘照。”意境甚深,有樂極悲來、時不我待之感。而下忽接云:“不妨且系青驄,漫結同心,來尋蘇小。”荒謾無度,遂使上二句變成淫詞,豈不可惜。
其實,柳耆卿所說的“紅樓”,正是蘇小的居處,並沒有弄錯,倒是陳廷焯自己搞錯,反而指責“不妨且系青驄,漫結同心,來尋蘇小”之句“荒謾無度,遂使上二句變成淫詞”,豈不荒唐。
明確了紅樓等為妓居,就自然使人不由不思考高鶚自號“紅樓外史”的緣由。吳錫麒《〈吳門畫舫錄〉序》曰:“此梅鼎祚《青泥蓮花記》、余懷《板橋雜記》之續也。然而煙花之錄,拾自隋遺;教坊之記,昉於唐作。一則見收於史,一則並附於經。似乎結想螓蛾,馳音桑濮,偶然陶寫,何礙風雅。”《煙花錄》、《教坊記》、《青泥蓮花記》、《板橋雜記》等“結想螓蛾,馳音桑濮”的著述,都獲得了後人的認可,甚至見收於史,並附於經,故不可一概排斥;“紅樓外史”之號,或因高鶚之熱衷題詠“紅樓美人”、願為她們充作“外史”而起乎?
然而,世人卻多以為是緣其整理補作小說《紅樓夢》之故,金克木先生甚至以其詞與《紅樓夢》比對,作了頗具想象力的推測。他說:
還有一首《唐多令》,題下注“題畹君畫箑”,上邊也批“改”字。畫扇子的是女人吧?“女元龍便請同舟。”“好共我,賭風流。”關於她,還有首詞,下文再說。又有一首《玉蝴蝶》,注“詠蝶”。“欲撲還休,有多少舊恨重牽?”“小垂手畫欄凝睇,悄低頭繡帶頻撚。”不會令人想起寶釵撲蝶嗎?一曲《滿江紅》下注:“辛丑中秋。是歲五月丁先府君憂。六月內人病。至是瀕危。草土餘生,神魂顛倒,援筆制此,亦長歌當哭之意耳。”詞中說:“死別生離,怎生過今年今夜?”“這天付兩件乍淒涼,誰同話?”“對蒼蒼,獨立復何言,西風下。”可見高君是多情人,補《紅樓》也是別有懷抱的。辛丑年(1781)離他戊申年(1788)中舉只有七年,正是補《紅樓》之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