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豐紀元辛亥立冬前,復莊道人畫梅眎老顛。絹長二丈高尺一,老梅一株花萬千。如龍夭而蜿蜒,之而鱗甲風中旋。藏頭露尾出復沒,神乎其神仙乎仙。曷不騰身上九天,雲行雨施為豐年。胡為倔強潛深淵,如蠖之屈誠堪憐。不得噓氣為雲,吐沫為雨,行龍之胸臆,徒為春蚓之縈,秋蛇之綰,安龍之困眠,不如化作大梅生海邊,繁花插晴昊,疏影橫桑田。華光過而取其韻,逃禪見而取其妍。煮石山農來樹下,取其花繁而瓣圓。道人究竟梅花身,玉雪為骨冰為魂。慕梅號梅結梅鄰,愛梅畫梅傳梅神。當其下手風雨快,絕去依傍無古人。槎枒破空出鹿角,圖轉胡旋成龍鱗。左拏右攫風雲屯,驚天破石雷霆奔。籲嗟乎,梅耶龍耶不可分。道人自寫胸中無聲之佳句,有色之奇文,李白不必誇萬言,畫梅聊博青銅錢。得錢相覓便沽酒,登樓痛飲娛嬋娟。春風秋月領花趣,香閨繡閣蕉龍涎。賞心樂事那有此,良辰美景堪留連。畫梅功德大莫大,道人得意圈復圈。顛題詩至此笑不已,要借道人畫梅潤筆開華筵。師雄重入羅浮夢,明珰翠羽來翩翩。人在花間月在抱,探龍得珠無恨焉。明正鄧尉梅花發,再約道人香雪海中高詠追前緣。
梅伯為余題畫梅卷七古一章絕佳,刻在《壽鼎齋叢書》內,化為烽煙矣。當日倡和詩頗多,不能悉記。梅伯曾作《先大夫送唐石佛入焦山頌》長篇,刊在梅伯集中,兵燹之後,不知梅伯人間天上,書罷神馳。
姚燮(1805-1864),字梅伯,一字復莊,號大某山民,道光十四年(1834)舉人,是清代《紅樓夢》三大評點家之一,著有《讀紅樓夢綱領》。他評論《紅樓夢》時,對於小說所寫的“十二釵”,是充分注意到了的。如第一回“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句下,夾批曰:“書名亦佳。”而當齊學裘稱其“好色”,並在他為美豔無匹的“水菓四官”等所繪的《懺綺圖》上,題上“金釵十二排兩行,抱琴執拂焚清香”的詩句,公然將青樓女子稱為“金釵十二”時,姚燮不僅未加非議,還“擊節歎賞,稱為得未曾有”,這就足以說明齊學裘的理解是正確的,“金釵十二”指的就是“美豔無匹”的“水菓四官”一類的妓女。
關於“十二釵”與《紅樓夢》的關系,最早注意到的似是戴不凡先生,他的《〈紅樓夢〉詮釋·金陵十二釵》,在引用蔣士銓(1725-1784)《忠雅堂詩集》卷二十《李園高詠樓銷夏十二首》之四(作於壬辰1772):“芙蓉臉際美人多,十二金釵值幾何”、卷二十六《雜感十九首》之十四:“何取十二釵,媚我分尹刑”、《銅弦詞》卷上:“中年絲竹,列金釵十二,司空見慣”後,評論道:“這裏引用以上詩詞,只是想用以證明:曾經寫過妓女戲而且在南京揚州一帶居住過的蔣士銓,之所以愛用‘十二釵’一詞,該是他知道南京有個掌故的緣故:有一部品題妓女的書就是以‘十二釵’命名的。……原來,早就有一部品題金陵名妓‘十二釵’的書在流行了。因此,這位愛收羅掌故的方志編纂家兼劇作家的蔣士銓,在詩詞中雖常應用‘十二釵’一詞,但總是對它每露微詞,而不把它當作為姬妾或丫環的代名詞。蔣士銓對‘十二釵’每有不屑一顧之意,可是曹雪芹卻偏偏把自己的作品題名為《金陵十二釵》,從這個對比中,可以說明雪芹對金陵文士們所津津樂道的掌故並不是很熟悉的,所以他原先竟采用品題妓女掌故來用作為自己的書名了。他後來沒有堅持采用自己所題的書名,原因恐怕很多,但極可能也是由於他發現了上述問題的结果。”
戴不凡先生以為曹雪芹對金陵的掌故不熟悉,所以竟采用品題妓女掌故“十二釵”來用作為自己的書名;事情恰好相反,曹雪芹之所以將的小說題名《金陵十二釵》,就是因為書中“金陵十二釵”的原型,即為秦淮的“曲中十二釵”之故。何以為證?第二回寫賈雨村發表“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的高論中,就以為“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為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千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千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偶生於薄祚寒門,亦斷不至為走卒健僕,甘遭庸夫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遊,近日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在賈雨村所開列的一批“偶秉此氣而生”的名單中,男性中有高人隱士、風流天子、詩人畫家、名優樂伎,而女性中除卓文君外,幾乎都是歷代名娼,其意豈非暗示書中的女主人公,就是“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麼?[紅樓夢引子]曰:“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早就點出了“紅樓”與“風月情”的內在聯系。
從世俗的偏見出發,鄙薄“青樓文化”是很容易做到的,但不一定可取。施蟄存先生《雲間語小錄》有《聲妓》一則,中云:
夏雪蓑《青樓集》所記若翠荷秀、連枝秀、顧山山,《輟耕錄》之天生秀,邵復孺《蟻術詞》所詠蟾宮秀,皆元時松城散妓。孫華《孫山歌》云:“墟裏歌姬日赴筵,上廳角伎似神仙。吾家每欲延佳客,十日前頭與定錢。”可知爾時郡中妓樂之盛,士夫宴設,輒召以行酒,此風自宋元以降,時為盛衰,固未嘗絕也。楊廉夫以妓鞋作羽觴,傳為韻事。曹雲西攜妓泛荷,邵復孺屢有詩詞,花月新聞,遂成故事。迄於明清之際,則龍潭畫舫,具體秦淮,山館笙歌,居然金穀。楊彰憐、王微、張婉、楊幽妍、沈嫩兒、薛翩翩、柳紫畹、吳澹如、沈倩扶,並玉貌俊才,蜚聲趙李,袖光照座,雋語粲人,歌囀遏雲,舞衣回雪,各有風流,爭傳豔史。吳梅村《九峰草堂歌》云:“憶昔溪山正全盛,征君比屋開三徑。筍屐籃輿鶯燕忙,酒旗歌板花枝映。處士詩成猿鶴知,尚書畫就煙巒潤。客過常逢太守車,書來每接高僧信。李氏名園士女遊,徐公別墅琴尊興。禊飲壺觴妙妓弦,餅師粔妝山翁印。”錢牧齋《茸城惜別詩》云:“鼓吹浮阛阓,笙歐沸市廛。橫陳皆二八,下走亦三千。”可謂有女如雲,殷其盈矣。時則何元朗、陳眉公、施子野、周勒卣輩,皆清狂才士,煙月主人,跌宕詞壇,風魔翠館。秉蕳贈勺,不無溺志之篇;對酒當歌,或出傷心之句。蓋時逢剝復,運值玄黃,荊高餘慷慨之情,托之劍築;屈宋負牢愁之志,寫以蘭荃。豈日鄭衛侈謠,亦以見士女都麗。姚世靖《憶舊詩》云:“三江秋月五茸煙,柳色驚心近十年。猶憶城南春水綠,金釵沉醉木蘭船。”乾隆中,桐鄉朱子年寄居吾邑,感其遺韻,賦詩云:“玉勒嘶春大道斜,勾闌一曲是誰家。何郎老去周郎死,腸斷菖蒲北里花。”則百年而後,猶為平康詩史也。康雍乾嘉四,民物豐盈,人文炳蔚。西園露飲,則蘭麝微薰;東閣飛觴,則釵鈿時墮。春藻堂文會有麗娟約仙,容居堂雅集有女郎鶯初,南華堂之宴有校書舒鴻,借秋山居席上有校書竹雲,此皆著於篇什,有文字可征者。他若無題有贈之詩,大道小姑之曲,綽約有人,呼之欲出。道光以後,士鳳變而淳謹,上焉者窮老研經,不悟裙裾之樂,下焉者呻吟帖括,妄希爵祿之榮,遂無復有淩厲跅弛之概。歌尊檀板,朱箔青樓,皆為駔儈所據,紈絝所主,品斯下矣。然丁步洲有贈唐好好之詞,朱鴛雛有詠薛杏兒之曲,空穀幽蘭,時或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