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詞作婦人語,乍一看去,仿佛是標准的“應歌體”(即代歌妓所作以為佐歡之詞),但在“閨人寄遠”的詞題下,又補了“調朱錦江”四字,所以還是高鶚在那邊“調”,只是改換了方式而已。詞中借用“閨人”口氣給遠方的情人寄書:問他為了何事苦苦流連,難道真的不思歸了?每當你在向笙歌叢裏,著意惜芳菲之時,應該時時記起我這朵“小院薔薇”啊!尚達翔先生注云:“芳菲:本指花草,這裏借代青樓女子。”是注得对的。
高鶚自寫冶遊行跡的詞,還有《南歌子》(又名《南柯子》):
新火調寒食,生衣御夾紗。鶯兒燕子語交加,咒得桃飛盡咒楊花。 杜牧尋春晚,江淹恨別賒。夢中猶識那人家,認取小橋曲港不爭差。
高鶚在詞中自比尋春的杜牧,“小橋曲港”正是江南的景象,而“那人家”者,亦紅樓人家也。
《江城子·柳》:
水村山郭影迢遙,袖兒揚,帶兒飄。的的盈盈,眉眼總如描。只為多情絲一把,清減了,小蠻腰。永豐坊里雨瀟瀟, 冷啼痕,熱心苗。回首東風,贏得別魂消。老大漫添攀折恨,怎不解,系征橈。
詞中對自己的薄幸,有一絲淡淡的自責。
《漁家傲·書所見》:
乳燕輕呼嬌夢醒,香雲半墮蝤蠐領。一線枕痕紅玉癭。心自警,軟風微怯羅衫冷。整罷搔頭還復整,眼兒失睡渾忪惺。何事遲回行不定?廝傒幸,隔簾看殺雙鴛影。
此詞寫美人睡態之美,似屬一般的香奩體;但“廝傒幸,隔簾看殺雙鴛影”一語,卻透露此時確是身處“紅樓”中。傒幸,亦寫作徯幸、奚幸,作煩惱、焦躁、憂愁、疑惑、尷尬解。王實甫《西廂記》一本三折:“月朗風清恰二更,廝傒幸,也無緣,小生薄命。”湯式《一枝花·嘲素梅》:“可知道楚大夫廝傒幸,萬古《離騷》不自名,枉自飄零。”正當這邊心事重重,自警自嗟之時,那邊卻“隔簾看殺雙鴛影”,豈不令人尷尬莫名?這種殺風景的景象,也只有那種場所才有。
《聲聲慢·同積軒過長河堤舊所見處》:
乍晴天氣,隨分裳衣,乘閑且便招遊。綺樹虹橋,天然位置芳洲。卻問桃花小洞,悄開簾,認阮窺劉。佯羞也,更回波一笑,依舊風流。 記起少時酒伴,費金丸買破,杏怨梨愁。趁蝶隨蜂,浪贏兩袖香留。今日鬢絲憔悴,任閑情、都付秦謳。吹鐵笛,數聲林外欲驚秋。
此詞自記少年冶遊之事,“今日鬢絲憔悴,任閑情、都付秦謳”,是多數“煙花南部之錄”、“燕脂北里之歌”的作者所共有的感歎,為《吳門畫舫錄》作序的吳錫麒就說過近似的話:“若夫僕者,綺語之債,已懺於心;縮屋之貞,可信於友。豈有烏蟾告邁,齒發兼雕,重參天女之禪,來對玉臺之簿者乎!”按,吳錫麒(1746-1818),字聖徵,號縠人,錢塘人。乾隆四十年(1775)進士,由編修累官至國子監祭酒。嘗主講揚州安定、樂儀書院,善詩詞,有《有正味齋集》。其《菩薩蠻》云:
春波軟蕩紅樓水,多時不放鶯兒起。一樣夕陽天,留寒待禁煙。已是人消瘦,只此情依舊。可奈別離何,明朝楊柳多。
詞中亦有“紅樓”。上片寫景,春波軟蕩,碧水紅樓,下片寫人將別離,而此情依舊,正是他的“綺語之債”。上述詞作充分證明,高鶚筆下的“紅樓”,就是青樓妓館。
世人對“紅樓”的曲解,已非一日,積重難返。為了徹底澄清之,擬再舉一些材料:
1、唐·范攄,號五雲溪人,乾符中(約877年)客於霅溪。著《雲溪友議》,其《崔涯》一篇,敘吳楚狂士崔涯,與張祜齊名。每題詩於倡肆,無不誦之於衢路,譽之則車馬繼來,毀之則杯盤失措。嘗嘲妓李端端曰:“黃昏不語不知行,鼻似煙窗耳似鐺。”端端得詩,憂心如病,乃道傍再拜乞哀,乃重贈一絕句以飾之云:“揚州近日渾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或戲之曰:“李家娘子,才出墨池,便登雪嶺,何為一日黑白不均?”結末云:“紅樓以為倡樂,無不畏其嘲謔也。”
2、唐·柳祥《瀟湘錄·呼延冀》,敘呼延冀授忠州司戶,攜其妻之官。其妻本歌妓之女,能歌,薄有文藝,好酒,多放蕩。曾有書述與呼延冀之交往,中有“每念花間同步,月下相對,紅樓戲謔,錦闈言誓”之句。
3、宋·無名氏《御街行》:“霜風漸緊寒侵被。聽孤雁、聲嘹唳。一聲聲送一聲悲,雲淡碧天如水。披衣起。告雁兒略住,聽我些兒事。塔兒南畔城兒裏,第三個、橋兒外。瀕河西岸小紅樓,門外梧桐雕砌。請教且與,低聲飛過,那裏有、人人無寐。”“人人”,猶那人。作者囑咐南飛的雁兒,低聲飛過城裏第三橋外瀕河西岸的小紅樓,因為那裏有為他而徹夜不眠的人。
4、宋·孫惟信(1179-1243),字季蕃,號花翁,開封人。曾遊江南,留寓蘇杭,著有《花翁詞》。其《南鄉子》云:“璧月小紅樓,聽得吹簫憶舊遊。霜冷闌幹天似水,揚州,薄倖聲名總是愁。塵暗鷫鹴裘,裁剪曾勞玉指柔。一夢覺來三十載,風流,空對梅花白了頭。”孫惟信以杜牧自況,“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正是對“小紅樓”的最好注釋。
5、明·方汝浩《禪真逸史》第十三回,敘酒生兒陳阿寶因出首林澹然,領得一筆賞銀,喬裝混進妓館,被土妓媚春看出破綻,唱了一出北調《江水兒》:“你可也辦着青州從事,紫府真誥,改衣裝來混取?翠館莫冠笏,紅樓不用呼。”小曲中,“翠館”、“紅樓”都是妓院的代稱。
6、清初·吳梅村(1609-1671)有《過惠山錦樹林玉京道人墓詩》一首,錄如下:
龍山山下茱萸節,泉響琤淙流不竭;但洗鉛華不澆愁,形影空潭照離別。離別沉吟幾回顧,遊絲夢斷花枝悟。翻笑行人怨落花,從前總被春風誤。金粟堆邊烏鵲橋,玉孃湖上蘼蕪路。油壁曾聞此地遊,誰知即是西陵墓。烏桕霜來映夕曛,錦城如錦葬文君。紅樓歷亂燕支雨,繡嶺迷離石鏡雲。絳樹草埋銅雀成,綠翹泥涴鬱金裙。居然設色倪迂畫,點出生香蘇小墳。相逢說盡東風柳,燕子樓高人在否。枉拋心力付蛾眉,身去相隨復何有。獨有瀟湘九畹蘭,幽香妙結同心友。十色箋翻貝葉文,五條弦拂銀鉤手。生死旃檀祗樹林,青蓮舌在知難朽。
卞玉京,原名賽賽,字雲裝,秦淮八豔之一。明慧絕倫,善畫蘭,書法逼真黃庭,琴亦妙得指法。曾與吳梅村交好,清初為道士,稱玉京道人。玉京墓在無錫惠山。此詩寄托了吳梅村對卞玉京的悼念。詩中“紅樓歷亂燕支雨”,正與卞玉京的身份相合。
7、顧橫波,原名媚,一字眉生,秦淮八豔之一。龔鼎孳(1615-1673)納為側室,龔有《小重山·重至金陵》云:“長板橋頭碧浪柔,……烏衣燕,飛入舊紅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