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高鶚自號“紅樓外史”,《硯香詞》中的“紅樓”,就是青樓妓館。高鶚的“紅樓”情結證明,他是領悟到《紅樓夢》的真諦的。如果把《紅樓夢》放在“青樓文化”的傳統看,一切“奇跡”就都變成可以作出歷史解釋的、非常自然的事情。
關鍵詞:高鶚《硯香詞》“紅樓”《紅樓夢》青樓文化
《高蘭墅集》1955年由文學古籍刊行社影印出版後,好像只有幾篇文章提到它,顯然是受到紅學界冷遇,至少是未曾成為研究的熱點。近將此書尋出來隨便翻翻,卻意外發現其《蘭墅硯香詞》稿本,對於《紅樓夢》文本的詮釋,有不可小視的作用。現試縷述於後。
紅樓,原本是指紅色的樓,自從《紅樓夢》問世以後,它便成了一個聖潔、美好的名詞。夢覺主人《〈紅樓夢〉序》曰:“稗傳閨秀而涉於幻者,故是書以夢名也。夫夢曰紅樓,乃巨家大室兒女之情,事有真不真耳。紅樓富女,詩證香山;悟幻莊周,夢歸蝴蝶。作是書者藉以命名,為之《紅樓夢》焉。”“紅樓”為富女閨閣,遂為多數人所信從。
與夢覺主人“詩證香山”不同,袁枚的《隨園詩話》透露出別一種信息:“雪芹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明我齋讀而羨之。當時紅樓中有某校書尤豔,我齋題云:‘病容憔悴勝桃花,午汗潮回熱轉加。猶恐意中人看出,強言今日較差些。’‘威儀棣棣若山河,應把風流奪綺羅。不似小家拘束態,笑時偏少默時多。’”按胡曾《贈薛濤》詩云:“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下閉門居。”薛濤為唐代名妓,後世遂以“校書”為妓女之雅稱,則“紅樓”當為“校書”之所居。
袁枚此論,似未見有與之呼應者。崇川沈锽(笠湖)王雪香原本《〈紅樓夢評贊〉序》云:“《石頭記》一書,味美於回,秀真在骨,自成一子。陋《搜神》《志怪》之奇,不仿《秘辛》;軼《飛燕》《太真》之傳,其曰可讀。久而聞其香,惟目亦然,無不知其佼。耳食者方諸《南柯》諸記,目論者訾為《北里》之編,傎矣。”沈锽對“目論者訾為《北里》之編”的指責,仿佛是針對袁枚而言的,或許彼時確有人宣揚《紅樓夢》為《北里志》型的作品,亦未可知。而王夢阮《〈紅樓夢索隱〉提要》則言:“自諸女子言之,本出風塵,致身貴顯,青樓未遠,好夢難全,此專以紅樓對青樓而言”,或可視為對袁枚的首肯。
對袁枚的意見予以猛烈抨擊的是郭沫若先生。他的《讀隨園詩話劄記》六《談林黛玉》斷言:“明我齋詩所詠毫無問題是林黛玉,而袁枚卻稱之為‘校書’。這是把‘紅樓’當成青樓去了。看來袁枚並沒有看過《紅樓夢》,他只是看到明我齋的詩而加以主觀臆斷而已。”他還作詩嘲笑說:“隨園蔓草費爬梳,誤把仙姬作校書。醉眼看朱方化碧,此老畢竟太糊塗。”“誠然風物記繁華,非是秦淮舊酒家。詞客英靈應落淚,心中有妓奈何他。”自經郭沫若一番辨證,“青樓”、“紅樓”遂成冰炭不容、勢如霄壤的對立物,視“紅樓”為妓居更成為不經之談了。
然而,高鶚“簏存”的《硯香詞》,卻為“紅樓”一詞提供了確解,從而證明袁枚所論,是值得重新思考的嚴肅的學術論題。
金克木先生說:“詞的體式要求嚴格不亞於八股,但非供考試,比八股更能露出高君的面目和心境。”且看高鶚的第一首小令《搗練子》是怎樣露出他的面目和心境的:
風似剪,雨如油,撩撥閑人費酒籌。才過半塘煙柳外,青簾遙飏小紅樓。
詞意明白顯豁,惟略需對“半塘”作點紹介。蘇州有山塘河,相傳為白居易所開,北流繞虎丘,折西至滸關,沿河向為繁勝之地。吳偉業《西巘顧侍御招同沈山人友聖虎丘集作圖紀勝因賦長句》:“七里山塘五月天,玉絲金管自年年。”魏源《江南行》:“種花田,種花田,虎丘十里山塘沿。”半塘,正在十里山塘之半,最是熱鬧的所在。作者為“風似剪,雨如油”的自然氛圍所撩撥,想到那“玉絲金管自年年”的地方消閑一番,於是,“才過半塘煙柳外”,便看見了“青簾遙飏”之下令人神往的“小紅樓”了。尚達翔先生注云:“紅樓多指女子所居處。韋莊《長安春》:‘長安春色本無主,古來盡屬紅樓女。’這句是說遠看小紅樓飄蕩着青色的酒旗。”雖未明言紅樓為何等女子的居處,卻注明“青簾”即是酒旗,並引皮日休《酒旗》:“多為風所飏,時見酒名號。”既然如此,“青簾遙飏”之下對外開放的“紅樓”,自然不會是尋常女子的居處了。
按韋莊《長安春》收在《浣花集》補遺,全詞云:“長安二月多香塵,六街車馬聲轔轔。家家樓上如花人,千枝萬枝紅豔新。簾間笑語自相問,何人占得長安春?長安春色本無主,古來盡屬紅樓女。如今無奈杏園人,駿馬輕車擁將去。”又其《菩薩蠻》云:“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如花。”比韋莊更早的李白,詩中也多次出現“紅樓”,如《陌上贈美人》:“駿馬驕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雲車。美人一笑褰珠箔,遙指紅樓是妾家。”這裏的“紅樓女”、“紅樓美人”,分明都是煙花女子。與高鶚生活在同一時代,能與他的詞作相互印證的,有西溪山人的《吳門畫舫錄》(有嘉慶十一年刊本),這是一部有關蘇州的“煙花之錄”、“教坊之記”。書中記有名噪一時的名妓李素芳,“余遇之武邱(即虎丘)舟中,亦自娟好。……懷佳人者,至今船過金閶,猶往往指紅樓一角焉。”
高鶚《蝶戀花·松林閘玩蓮》,有“欲唱新詞,只合吳歌可”之句,說明他的確到過蘇州,對蘇州懷有深厚濃烈的感情。他的詞是寫實的,他不是偶然路過那“青簾遙飏”的“小紅樓”,而確確實實有過在“紅樓”冶遊的經歷和體驗。《菩薩蠻·調徐春圃》云:
眉兒逗起春多少,嬌嗔故故將人惱。拚把舊情休,回眸笑點頭。 牙床偎一晌,又是頻搶攘。切莫苦糾纏,隄防鸚鵡傳。
“調”,有調笑、取笑、玩笑的意思。為高鶚所“調”的這位徐春圃,撒嬌撒癡,牙床偎倚,頻頻搶攘,鬧得未免有點過分,作者只好連連提醒:“切莫苦糾纏,隄防鸚鵡傳。”這位徐春圃,不正是他去“小紅樓”尋訪的女子麼?
題作“調某某”的詞,還有一首《甘州·閨人寄遠——調朱錦江》:
問仙郎、何事苦流連,真道不思歸。念長安天遠,黃塵路窄,青眼人稀。便向笙歌叢裏,著意惜芳菲。也多應記起,小院薔薇。 好憶前春折柳,恨分襟攜手,淚眼相窺。是兒家親勸,壯志不須隳。歎男子、鐘情特甚。笑古來、兒女浪牽衣。誰肯信,而今真個,左右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