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断加剧的失业形势导致自杀
据上海市社会局的报告,抗战初期,上海工业损失严重,有5255家工厂被毁,以荣氏企业为例,“八一三”沪战中,地处沪东、闸北战区的申新和福新各厂首当其冲,申新五厂几乎夷为平地,六厂公事房被烧毁,栋花间亦被焚烧,七厂全部被毁。幸免于难的工商企业,也都因战争影响而陷于停顿。到了孤岛时期,900家工厂、工场和作坊的设备被毁坏。另有1000个设施被日军摧毁或占领。若将华人区所受的损失都计算在内,则该城市丧失了70%的工业潜力,上海及其相邻工业区的60万人失去了工作。沦陷之后的1942年1月30日,公共租界警务处发布消息:界内工厂倒闭者共有二百一十家,所雇工人二万二千三百四十人全部失业。交通运输工人(包括扛运脚夫、汽车司机)、机械工人、成衣匠等,失业者共达三万六千八百五十人。1943年之后,“布店全体失业,无以为生”。
随着失业情况的严重,“八一三”抗战以后,很多人开始沦为乞丐,失业的人川流不息的加入这一群里,但也随“生”随灭,他们活不了多久,在最近的几个月里,他们突然的减少,多半是很快的便饿死。就连乞丐之间的竞争也变得异常激烈,原因是“施舍者”连自己也多半陷在“朝不保夕”的情形之下,如何能够再施舍别人呢?与饥饿相伴的是“街头‘饿杀哉’那惨绝人寰的声音”。“饿了几天肚子的人,实在喊叫不出什么乞怜求悯的话了,只有声短而促,仿佛气息仅存的‘饿杀哉’一句话了。”在大上海,少数人荒淫无耻,过着朱门酒肉的奢侈生活,而大多数中国人,则是朝不保夕,挣扎在饥饿线上,乞丐满街、饿殍日增。郑振铎在其当时的文中写到,“我看见一个青年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和皮,脸上剩下一对骨碌碌的无神的大眼睛,脸色是清白的,双腿抖着,挣扎的在扶墙摸壁的走着,口里低低的喊道:‘饿杀哉!’‘饿杀哉!’我不忍闻的急走过去,我没有力量帮助他。就在那一天,或第二三天,那战抖着的双腿一定会支持不住而倒了下去的,成为一个无名的‘饿殍’,战争所产生的‘饿殍’。这样的‘饿殍’天天在街头发现,天天在不断的倒毙下去。”
残酷的战争毁掉了很多人的工作,因失业导致的自杀现象时有发生。失业自杀者中,往往是男性多于女性。以“孤岛”时期自杀最严重的1939年为例,该年除自杀原因不详的自杀者以外,有16人明确因失业自杀,均为男性,这与绝大多数女性自杀者多从事“家庭服务”有关,不存在是否失业。“上海人陈德甫,今年26岁,因战事失业,困于生活,于9日下午11时,吞服药水自杀。”“甬人金富卿,年31岁,借宿于海宁路北江西路口同昌里四号其胞妹处,近因战失业、经济压迫之苦,于本月十八日出外……,忽生短见,潜吞药水自杀。”“甬人秦树棠因战失业过久,贫乏不能自存……,于外滩一号码头投水自尽。”很多时候,职业对生活在抗战时期的上海市民而言,只是能够保障其最基本的温饱,哪怕失去一份再普通不过的职业,对于生活在挣扎线上的普通家庭而言,即使再有生存的韧性,也难以长期坚持。
面对失业、温饱无法解决、负担不断增加的境遇,一些人只能靠借贷度日,一旦失去生活来源、又借贷无门,就很容易滋生厌世心态。“34岁的王正福在普安路94号门前饭店为伙计,并无月俸,饭店只提供膳食,1944年1月初因其妻子王吴氏失业,闲赋在家。这种局面导致王正福‘负担增加、借贷无门、生活程度日渐高涨’,适逢旧历年终将近,对于前借之债与平日生活之费日见激迫,不得已服毒”。“38岁的包震冠,来上海之前,一直服务于银行界,至1937年“八一三”抗战后,至今并无相当职业,1944年8月由宁波来上海谋生,经一个多月的努力,并无着落,随即“流荡街头”,在无业没有收入,花完积蓄、告贷无门之下,于“9月28日下午六时左右在东台路大兴路口法藏寺庙附近,顿起厌世之念,吞服洋火意图自杀。”
自杀者本人从失业到最后自杀的心理过程,最能够反映失业给其带来的感受。1943年底,浙江平湖青年张志贤在失业两个月后,受不了经济压迫的困难,在“大上海路宁兴旅社”住宿后的第三天,服毒自杀。日伪警察局出具的调查报告书中记录:“呈报事于十二月十三日下午一时许接审事通知,谓大上海路即爱多亚路四九九号宁兴旅社有账房郑梅章,年三十五岁,宁波人……,称有客人服来沙而药水自杀……。服毒人张志贤年二十六岁,平湖人,前业大裕兴街十二号聚丰地货行职员,住店内,身份证,小东门区5544号,于本月十日下午二时来租宁兴旅社52号房间……,于本月十三日中午十二时该客人并未起身,当有三号茶房徐定芳唤起,并施以洗面水外出至十二时二十分三号茶房间得该客人在房间内呻吟,当急往茶房内,始发觉该客人倒卧床上……。查得该服毒人在大裕兴街十二号聚丰地货行为职员,被革职有二个月,兹因失业,金钱艰难,生活无法支出而自杀……。”仅仅从报纸关于自杀的报道以及调查报告还不足以使人最直观地感受到究竟因失业导致何种程度的经济压迫,遂而自杀。张志贤在失业后、自杀前的五封遗书读来让人更有感触。
遗书一:
华姐:
好久没有写信给你了,想必你也挂念我吗?我在上海离别了哥哥的家中有二个月了,目今之物价吃住都要自己的,我现今再受不了,故今晨在旅社已自杀了。唉,姐姐,你见了此信一定要留下眼泪来,故今捎来信通知,做最后一次的谈话。假使你要信寄上海来问,可寄上海八区小东门外大裕兴聚丰行张连奎收即可,余不多言,至嘱。
祝你健康。你的亡弟志贤敬上!
十二月十三日
遗书二:
奎哥:
请你看在父母的面上,把我的尸体安埋。
你的亡弟志贤。
十二月十三日
遗书三:
建奎胞兄鉴:
好久没有通信了,谅必你在贵地很好吗?我在上海受着种种之关系,已离开了哥哥的家中有二月光经。目前之物价谅吾兄也知道的,我现今受不下了,故今特来信通知你,我今晨特假宁兴旅社自杀了。唉,哥哥,你见了此信可不必伤心,以前我所得到你的恩情,亡者来生报答,余不多言,至嘱。
祝你健康,你的亡弟志贤敬上!
十二月十三日
遗书四:
姐夫鉴:
好久没有通音了,谅必宝号生意兴隆、贵体健康吗?现金社会上做人甚是难,我在上海离开哥哥的家中已有二月,吃住都要自己来开销,目今之物价谅吾姐夫也知道的。故今特来信通知,我在今晨假宁兴旅社自杀了。你见了此信外面切勿张杨,以免各舆?有关,以前我所得到姐夫及姐姐的恩情,亡者来生报答,你的大恩余不多言,至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