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极度经济困难导致自杀
抗战以来,上海市民承受着来自战争造成的多方压力,其中,经济紧张造成的生活压力无疑是异常的。时人感叹到:“别说‘三月不知肉滋味’,连每天两餐薄粥也常常要做‘无米之炊’,衣、住、行,自然是更无暇顾及了。有的因为职业上太薄的收入,填不饱肚子,可是为了一己以及一家的生活,鞠躬尽瘁,操劳过度,再加上营养不足,以致体力日亏,害了肺病死的。有的因为衣、食、住太坏,害了病症,即使是最普通的,最易治疗的疾病,也无力延医购药,把生命糟蹋了的。有的因为在饭粥汤里搀着说是充饥的‘观音粉(是一种石子细粉)’,吃坏了肠胃,牺牲了生命。有的因为负债累累,告贷无门,来一个‘全家自杀’……”。
抗战前后的生活费用和物价上涨指数最能体现市民的经济困难程度。假如1936年时上海工人的生活费用指数是100,那么到1941年3月时,食品的价格是774,房租是385,衣服是503,燃料是636,日常杂品是599。1937年11月,日本对上海南部实行军事占领以后,南市变得相当繁荣,但如今也萧条了。对于中国人而言,自1937年抗战开始以来,物价上涨了10倍;对于外国人而言,则每月的生活费上涨将近9个百分点。根据《上海解放前后物价资料汇编》显示,物价“1942年上涨214%,1943年上涨315.9%,1944年上涨601.4%。”经济压迫使许多人的生活江河日下,上海失去了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那份自在和悠闲,自杀成为被迫无奈的选择。
如皋人张得胜,今年53岁,前在南市薛家浜平安街开设面店营业,老父张道群尚健在,今年七十五岁,依张生活,张妻吴氏,今年50岁,生两子两女,长子荣泉,今年十九岁,次子荣生,仅七岁,以前一家老幼,同居一处,自前年八一三战事发生,南市沦陷,张举家住法租界劳神父路四七四号,开设大饼营业……,张因感战后经济困迫,受刺甚深,翌日上午张做过早市生意,至三楼亭子间内垂卧,百感交集,顿生短见,乃用利剪自宫、割破肾自杀,至十一点五十分时,由其子上楼发现……。
如果没有战争爆发,张德胜一家住在南市经营面店,最起码张德胜夫妇、长子张荣泉,可以挣得收入,在南市闹街靠生意应该可以依赖店面勉强维持生活,即使生活捉肩见肘,也不会因外界的刺激(战争导致环境的混乱和心理的压力)而自杀。时人感叹到:“在上海这种地方,自杀案件的发生,几乎无日无之,尤其是近来物价高涨以后,自杀的事,更是层出不穷。生活的压迫和社会的冷酷,使一部分弱者走上了自我毁灭的路了,想起来真实令人伤心。”
因经济困难而自杀的人并非局限于张德胜一样的社会底层民众。据《申报》报道,此类自杀事件涉及各个群体、阶层和职业。
自由职业者的自杀:自由职业者的生存状况以及自杀选择,实乃战时收入减少、物价高涨、环境恶劣等生存条件的真实写照,饱含着令人心酸的故事。抗战爆发前红极一时的故事家董一萍的自杀就是一个典型代表。
“向在各电台播音之故事家董一萍,浦东人,年三十六岁,妻周氏,年三十四岁,生有一子,名荣儿,年八岁,现与其岳母同住于英租界长沙路一六O号立兴煤炭店前楼,董在全沪故事家中,系历史最久之一人,曾经红极一时,董于三四年前,曾一度放弃播音生涯,设肆营业于虹口之秋思威路,八一三时,悉毁于炮火,为维持生计,重弹旧调,又操播音生涯,收入虽尚不恶,但常入不敷出,旋又患病数月,境况益窘,为欲维持一家生计,不待病愈,仍继续出外播音,致旧病复发,历久未愈,乃妻旋亦患病,董乃心萌自杀之念。
前曾一度服毒图尽,幸被发觉得救,迨至日前周氏(董之岳母)女二人,声言外出设法,但一去之后,数日不返,留下八龄幼子与董二人,曾绝粮三日,至上月二十九日,董命子至新闸路成都路源丰当友人蔡某处借得二元,不料中途被流氓欺其年幼,出其不意,突然抢去逃逸。董受此刺激,又重萌厌世之念,遂写成绝命书四封,留于桌上,于夜间哄其子睡熟后,即悬梁自杀,经发觉获救,现董妻周氏,尚不知暂居何处,董及其友作极盼其早日归去,如有知周氏下落而能转达者,实为功德。”
与董一萍相似的自由职业者自杀事件时有发生,如开设成衣店的刘得发自杀、拉车人鲁戴氏自杀、小贩张得胜自杀、洋行职员梁台堦自杀、女佣张爱卿自杀、木匠张金生自杀等等。
公务员的自杀:一般情况下,公务员的生活较其他社会群体更有保障,然而,抗战以来尤其是沦陷之后的上海,他们也一样经历着生活压力带来的痛苦。公务员曹福昌(男,60岁,江苏人,住南黄陂路596弄41号,身份证154279号),1944年2月底,“在本局拘留所边门外铁栏上悬梁自缢”。自杀之前,曹福昌一直任职于“前法租界警务处当充二等副督察,迄自法租界收还以来,改任为初级副巡官,服务于本局行政股。”曹福昌一家共有人口九人,“每月费用约为六千至八千元”,而在“行政股”任职期间,每月收入为“一千八百余元”,“不敷家用”。在职期间,“该员秉性诚实,素无交际,服务警察局以来,不事副业,向无分文储蓄,故目前家用所缺除向少数亲友告贷外,不得已变卖所有家具”,尽管如此,随着“近来生活程度日涨,长此以往,维持乏法,薪金所入依旧,而家用无法减少,时常自怨自艾,精神颓废不振,且年事已高,无法打破目前恶劣环境,深觉前途茫茫,乃萌厌世之念,屡向其妻曹陆氏谈及意图自杀,曹妻为预防以外起见于一日前将公事手枪藏于箱底。”及至2月28日,“该员因家用款项告缺,想及虽抵月终尚未领得薪金,心中郁郁。经数月来沉积之怨念,该员神经稍形错乱,无法自解,竟再三向其妻提及此事”。29日,曹福昌照常上班,“闻本日不发薪金,虽系细事,无奈该员神经失常,顿觉不乐,于上午十时许赴厕所小便,行经拘留所边门外,一时糊涂发生厌世之念,取下裤袋悬于门上铁栏,自缢图尽。”被人发现解救后,曹福昌自杀未遂,在叙述家庭情况时,不禁使人感受到他身上沉沉的家庭重担。“余有子一名曹龙根,年十五岁,现在大同路永安造纸厂学徒,有一女名曹淑君,嫁于李孟德,现小婿赴重庆经商,每月汇来中储券一千元。余妻因生活艰难无法维持,带外孙五名(年三岁至十四岁)共来同居,由余负担。除上述人口外,尚有内人曹陆氏及堂弟妇曹叶氏共同居住,故家庭负担依照目前生活程度约为六千至八千元。”“自租界收回以还,薪金未增,而生活日涨,家中所有家具每月变卖,渐逐减少,长此以往,无法继续,最近一、二月想及环境即郁郁不乐,时萌自杀之念,屡向内人提及……。”在这一系列压力之下,曹福昌依旧坚持上班,但等到29日那天,曹福昌在单位听到当日不发薪金,念及家中急需用款,情急之下,“余一时怨恨,顿生厌世之念”,随后便悬梁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