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询有才藻,善属文。自司马相如、王褒、杨雄诸贤,世尚赋颂,皆体则《诗》《骚》,傍综百家之言。及至建安,而诗章大盛。逮于西朝之末,潘、陆之徒虽时有质文,而宗羽不异也。正始中,王弼、何晏好《庄》《老》玄胜之谈,而世遂贵焉,及过江佛理尤盛。故郭璞五言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询及太原孙绰转相租尚,有加以三世之辞,而《诗》《骚》之体尽矣。询、绰为一时文宗,自此作者悉体之。及至熙中,谢锟始改。
许多评论者取“郭璞五言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一句认为郭璞的诗歌是玄言诗,《南齐书·文学传论》又云:“江左风味,盛道家之言,郭璞举其灵变。”那什么是玄言诗呢?玄言诗兴盛于东晋,它的兴盛与当时的政局、士人心态是有很大的关系。公元318年,东晋王朝建立。建国之初,东晋王朝曾经多次北伐征讨五胡,但均告失败。此时偏安江南一隅的南渡人士见复北无望,加之江南又山清水秀,便在此安居下来。起源于中朝的清谈之风,也被他们带过东晋,且风气日盛。是否善于谈玄,是区别士人雅士的重要标志。玄言诗的兴盛,便是在这种心态下的老庄玄理与山水之美相混合的产物。[6](P64)现在最早可见的关于玄言诗的特征,是钟嵘《诗品·序》:〔8〕
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瘐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
钟嵘认为,玄言诗是以老庄思想为基础,最大特点就是“理过其辞,淡乎寡味”,这类诗歌注重对仗,讲求形式,空谈玄理,毫无寄托,从现存的诗歌来看,不难看出这一点来。②
《晋书·郭璞传》载“(璞)又自以才高位卑,乃著《客傲》”,河东乱,郭璞“于是潜结殷昵及交游数十家,欲避地江南,抵将军赵固”,后为“宣城太守殷佑引为参军”,“帝见而嘉之,以为著作郎”,“迁尚书郎”。由此可见,郭璞的行径完全是一种儒家积极入世的精神,而其本传中载的一些奏疏,莫不以儒家经典为本。他的所为,与道家推崇无为、逍遥、高蹈独立、超乎世俗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是异趣的。及至后来,郭璞因劝阻王敦谋反而被杀,显示出的“舍生取义”的精神,完全与道家全身远祸的思想大相径庭。诗言志,显然,作为自己心灵写照的诗歌自然不是玄言诗了,那么,郭璞的游仙诗主旨究竟是什么呢?先来看钟嵘《诗品》〔8〕
晋弘农太守郭璞诗,宪章潘岳,文体相辉,彪炳可玩,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称中兴第一。《翰林》以为诗首。但游仙之作,辞多慷慨,乖远玄宗。云“奈何虎豹姿”,又云“戢翼栖榛梗”乃是坎壈咏怀,非列仙之趣。
钟嵘认为郭璞诗一改平淡乏味之风,故将其列为中品,并且认为它别有寄托,意味深远,与其他游仙诗有很大区别,乃“坎壈咏怀”之作。《文选》〔9〕注曰:
凡游仙之篇,皆所以滓秽尘网,缁铢缨绂,餐霞倒景,饵玉玄都。而璞之制文多自叙,虽志狭中区而辞无俗累,见非前识,良有以哉。
李善认为郭景纯的游仙诗与其他正格游仙诗不同,因为景纯游仙诗与作者的现实有很大的关系,“文多自叙”就是他诗歌一个显著的特征。“自叙”即咏怀,咏“坎壈”之怀,说不平之气。他的《游仙诗》写隐居,不是道家鄙弃世俗,是仕宦失意的反映,笔者认为,咏怀才是其《游仙诗》的精神实质,其《游仙诗》是仕途偃蹇、壮志难酬的精神寄托,是抒发其苦闷情怀的一种方式。[6](P60)时光不再,英雄迟暮之感是其诗吟咏的重要内容。
六龙安可顿,远游有代谢。
时变感人思,已秋复愿夏。
淮海变微禽,吾生独不化。
虽欲腾丹溪,云螭非我驾。
亏无鲁阳德,回日向三舍。
临川哀年迈,抚心独悲咤。
《游仙诗》其四
历史上许多仁人志士面对倏如白驹过隙的光阴,深感功业未成,难免感慨万千。如屈原《离骚》“日月忽其不掩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植《箜篌引》“惊风漂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郭璞素怀大志,《答贾九州愁诗》中明确表示恢复中原,力挽狂澜的志向。文曰:“顾瞻中宇,一朝分崩。天纲既紊,浮鲵横腾。”又说:“运者北眷,邈哉华恒,虽欲凌翥,矫翮靡登…庶希河清,混焉未澄。”而东晋初年,北伐失利,统治阶级内部又是司马氏集团和王敦王导的氏族大家庭内乱相争权夺势,苟安江左。如此国家生死存亡之际,素有大志的人又沉下僚,不被重用,一腔的热血惟有借游仙诗来流露了。他的《游仙诗》一再抒写他人生的悲哀,如《游仙诗》其十三(残句)云:“四渎流如泪,五岳罗若垤”,又如《游仙诗》其十四(残句)云:“在世无千月,命如秋叶滞”,这些诗无不充满了“忧生之嗟”。“六龙安可顿”道出了作者自己对日月不再的感叹。而更叫人悲痛的是人竟然不能像虫蚁鸟兽那样变化,人最后都终究难免一死。想过神仙的日子,但他又升天不能,看着流逝的河水,惟有发出“逝者如斯乎”的感慨了。虽然《晋书》把郭璞刻画得如一个有妖法的方士一样,③但他对神仙一事情是有着理性的认识的。如上文所引的“云螭非我驾”,又如《游仙诗》其六云:“燕昭无灵气,汉武非仙才”这样调侃、揶揄的口气都表明他的游仙态度是和曹植一样的。《游仙诗》(其一):
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
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
临源挹清波,陵冈掇丹荑。
灵溪可潜盘,安事登云梯。
漆园有傲吏,莱氏有逸妻。
进则保龙见,退为触藩羝。
高蹈风尘下,长揖谢夷齐。
诗中将京华和山林对立,指出知识分子的两种道路和归宿,一种是求荣华,以企建功立业,一种是隐遁山林。郭璞认为奔去朱门不及托身蓬莱,求仙不可得,引退似乎是远理现实的另一种途径。其实,真正的隐逸是由于对现实的不满,所以,郭璞的游仙诗饱含着对壮志难酬、生命无从把握的悲哀。何焯《义门读书记》曰:“景纯游仙诗,当与屈子《远游》同旨。盖自伤坎坷,不成匡济,寓旨怀生,用以写郁。”洵为确评。
而最能体现作者“坎壈咏怀”的诗则是《游仙诗》其五:
逸翮思远翥,迅足羡远游。
清源无增澜,安得运吞舟。
珪璋虽特达,明月难暗投。
潜颖忽清阳,陵笤哀素秋。
悲来恻丹心,零泪缘缨流。
“思远翥”,“羡远游”比喻才能之士希望展其抱负,然而,吞舟之鱼,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