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曹植为何一味歌咏“永世难老”、“旷代永长生”的渴望呢?其实,在黄初之年后,曹植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灾祸降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试想,对于对自己王位随时有威胁的人,曹丕岂会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在封建社会争权夺势的宫廷中,手足相残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担惊受怕的曹植也就充满了对生的渴求和对死亡的恐惧。“鬼神所系属,逝者感斯征”(曹植《驱车篇》)已露出对死亡的莫名的恐惧了。另一方面则是深感日月易逝,时不我与,迟暮之感使他留恋人生。“日出登东干,既兮没西枝,愿得纡阳辔,回日使东驰。”(《升天行》其二)在其《箜篌引》中更是发出如此感慨:“盛时不重来,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下,零落归山丘。”这些句子,都显露作者对死亡的恐惧以及渴望生命得以保全的愿望。真正企羡长生的目的,其《请招降江东表》似乎已露端倪:“臣闻士之羡长生者,非徒以甘食丽物,宰割万物而已。将有补益群生,尊主惠民,使功存于竹帛,名光于后嗣。”显然,曹植对生命价值的看法不是单纯的延长生命的长度,而是通过长生实现自己建功立业、扬名后世的愿望。由此也可以看出,曹植的游仙诗别有所托,是忧生之嗟、忧患之辞、是咏怀之作。如此来讲,曹植反复的祈求长生,也就可以理解了。
对于曹植来讲,早期的豪情壮志自不必言,在备受猜忌与压制之中,他仍然希望被重用,被信任,实现自己的伟大抱负。这显然是曹植对于曹丕存在过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对曹丕的估计过低,简而言之就是缺乏政治家应有的城府。为了得到曹丕的亲睐,他对曹丕奉迎讨好,在弟弟面前扮一副小人的嘴脸。在其《制命宗圣侯孔羡奉家祀碑》一文中,把曹丕誉为一代儒家大师,可与黄帝、虞、舜、周文王并称。因为自己“以信人之心,无忌于左右”(曹植《黄初六年令》,将自己无端获罪天真的归结于谗人构陷。其《当墙欲高立》曰:“众口可以烁金,谗言三至,慈母不亲。”“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曹植《赠白马王彪》,“恨时王之谬听,受奸枉之虚听”(曹植《九愁赋》),更甚则是违心地说曹丕对自己是“日月之恩”,使自己“枯木生叶,白骨更肉”,愿“摧身碎骨”以“答陛下厚德”(曹植《封鄄城谢表》);另一方面,他也企以深深自责检讨以表心迹。其《责躬诗》曰:“伊予小子,恃宠骄盈,举挂时网,动乱国经。作藩作屏,先轨是隳,傲我皇使,犯我朝仪。”还以“虽威王之不豫,亮无远君之心,”“以忠言而见黜,信无负于时王”(曹植《九思赋》)表明对曹丕的忠心。还将曹操送给自己的铠甲、银鞍、战马都献出来,以示自己绝无反叛之意。而这样做,曹植最终都只为“愿蒙矢石,建旗东岳,庶立毫厘,微功自赎”(曹植《求自试表》),恳请一尽锥刀之用,得尺寸之功,“效须臾之捷,以灭终身之愧,使名挂史笔,事列朝策,虽身分蜀境,首悬吴阙,犹生之年”(曹植《求自试表》),表示“甘赴湘江,奋戈吴越”(曹植《责躬》)的志愿。所以曹植对长生的企羡,对生命的留恋,决不是对“爵重禄厚”、“美酒斗十千”、“丰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的物质的贪图。在对生命永驻的期盼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一颗如此执著于建功立业的心。这正是曹植游仙诗的很突出的思想内容。
追求自由与快乐的思想是其诗歌反映的另一个重要的内容。
仙人揽六著,对博太山隅。
湘娥拊琴瑟,秦女吹笙竽。
玉樽盈桂酒,河伯献神鱼。
……
万里不足步,轻举凌太虚。
飞腾踰景云,高风吹我躯。
《仙人篇》
乘蹻追术士,远之蓬莱山。
《升天行》
乘蹻万里之外,去留随意所欲存。
高高上际于众外,下下乃穷地天。
《桂之树行》
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
逍遥八纮外,游目历遐荒。
《五游咏》
建安二十五年以后,于曹植来讲,曹植最大的问题就是失去了人身自由。“虽有王侯之号,而乃侪为匹夫,县隔千里之外,无朝聘之仪,邻国无会同之制。诸侯游猎不得过三十里,又设防辅监国之官以伺察之。王侯皆思为布衣而不可得”(《三国志·魏书·武文世王公传》),在这种名为藩王,实为囚徒的生活中,曹植颇感自己是“圈牢之养物”(《求自试表》),无名的苦闷无处可伸,这些痛苦都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曹丕死后,曹睿继位,他对曹植似乎是比乃父要好得多,曾亲手下诏关心之:“王颜色瘦弱,任意耶?腹中调和不?今者食几许米,又啖肉多少?见王瘦,吾惊甚,宜节水加餐。”(《太平御览》卷三百七十八)曹植见皇帝对自己如此体贴周到,简直就是天上地下的区别,他似乎感激得涕泗横流。然而,尽管这样他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他依然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阶下囚。生活上还是“块然独处,左右唯仆隶,所对惟妻子。高谈无所陈,发义无所与展。未尝不闻乐而拊心,临觞而叹息”(曹植《求通亲亲表》)。他如此空虚的灵魂惟有借助神仙来驰骋,来抚慰自己、安慰自己。在现实的世界中,“不得过三十里”,那在神仙世界里,在自己的精神里,那自己就可以“轻举凌太虚,飞腾踰景云,高风吹我躯”,因为“昆仑本吾宅,中州非我家”(曹植《远游篇》),所以才要“乘蹻万里之外,去留随意所欲存”,便“逍遥八纮外”。面对家中惟有奴仆、妻儿、无所事事的日子,便幻想这样的生活:有湘娥弄琴,秦女吹笙,玉樽斟满桂花酒的生活,有酒有仙女,又有歌舞,在这样的神仙世界里,桂树参天,玄豹、翔鲲游与其间,“上有栖鸾,下有盘螭”(曹植《桂之树行》),人与动物平等的相处,而且是那样的和谐、友好,与人间的谗言构陷、勾心斗角、奸人挑拨的深宫生活呈天壤之别。从曹植所虚构的世界里,我们可以看出身处尔虞我诈的世界中的作者当时是何等的寂寞与孤独、何等的不满和郁闷。
二
郭璞的游仙诗在古代诗歌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是游仙诗的典范之作。郭璞的游仙诗,是特定历史时期的精神产物,有着特殊的文化意义和美学价值。其“数量之众多,质量之上乘,为他之前的文人所无法企及。在游仙诗王国中,郭璞似乎成了不可逾越的顶峰”。[5]根据现有的资料来看,郭璞的游仙诗,“今存十九首,其中九首为残篇。”[6]虽然据此很难了解其游仙诗之全貌,但窥一斑而知全豹,我们仍然可以看出其游仙诗的艺术特色和旨趣。
由于当时玄言诗盛行,郭璞的游仙诗有许多写隐逸生活,许多论家便将其诗歌与玄言诗结合起来。如《世说新语·文学篇》刘孝标引檀到鸾《续晋阳秋》〔7〕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