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关于《形影神诗》的内容与主旨
《形影神诗》究竟表达了怎样的内容?换而言之,对于其中的“形”、“影”、“神”三个
虚拟的抒情者究竟该怎样理解?三者的关系如何?这是回答这个问题的关键。宋叶梦得以为“形累于养而欲饮,影役于名而求善”、“故神释之曰:……谓之神之自然耳”[23],把“形”与“养”、“影”与“名”、“神”与“自然”相对应。宋罗大经称“岂不以我故”的“我”是“神自谓也。人与天地并立而为三才,以此心之神也”[24],把“神”理解为“心之神”。陈寅恪先生称《神释》“之意谓形所代表之旧自然说与影所代表之名教说之两非,且互相冲突,不能合一,但己身别有发明之新自然说,实可以皈依,遂托于神之言……”[25]因为陈先生的“旧自然说”是强调养生的,“新自然说”则是强调自然的,所以陈先生的观点其实和叶梦得的观点没什么区别。龚斌先生和袁行霈先生则直截了当地指出“形”、“影”、“神”就是指人的形体、影子和精神[26],在“神”的理解上与罗大经相似。袁先生又指出“形”指代人求长生的愿望,代表道教的思想;“影”指代人求立善名的愿望,代表儒家的思想;“神”指代人的理智[27]。称“神”即是“理智”,恐怕与古人对于“心之神”的理解又颇有差异。
在三者的关系问题上,归纳起来有三种主要的意见。一种以为“形”、“影”、“神”三者有一个是主导,其余二者处于被批判的位置,这一种观点又可细分为以“影”为主导和以“神”为主导两种类型。以“影”为主导者,例如宋陈仁子称:“生必有死,惟立善可以有遗爱,人胡为不自竭于为善乎?”[28]明黄文焕《陶诗析义》、清马璞《陶诗本文》、方宗诚《陶诗真诠》等均持这种观点,然而这一观点似乎已经被当代学术界所抛弃。以“神”为主导者,例如宋叶梦得称:“形累于养而欲饮,影役于名而求善,皆惜生之弊也,故神释之曰……”[29]宋罗大经《鹤林玉露》、清吴瞻泰《陶诗汇注》、陈寅恪先生《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邓安生先生《陶渊明年谱》等均持这种观点。唯有逯钦立先生《形影神诗与东晋之佛道思想》以为“诗虽并言形影之苦,然所谓营营惜生者,实指此影而不指此形也”[30],这样的话被批判的对象就只剩了一个“影”。第二种意见以为“形”、“影”、“神”三者是一种平行但有层次之分的关系,例如王叔岷先生《陶渊明诗笺证稿》认为:“三诗分陈行乐、立善、顺化之旨,为陶公人生观三种境界。……陶公一生,虽亦多感慨忧虑,而性质自然,终能达顺化之境,所以为高也!此为陶公思想最成熟时之境界……”[31]台湾学者黄仲仑《陶渊明作品研究》也持这种观点。第三种意见以为“形”、“影”、“神”三者就是一种平行的关系,是陶渊明思想的“三个方面”,李华先生《陶渊明新论》、袁行霈先生《陶渊明研究》持这种观点。
与上述不同的理解相对应,对于《形影神诗》的主旨也就有着立善说、自然说、人生三境界说、思想三方面说等不同的看法。唯有逯先生因为强调《形影神诗》与慧远的关系,所以对其主旨的分析也就重在其与佛教思想相对立的一面,可以称之为“反佛说”。同样,各家对于《形影神诗》的小序也有着不同的理解,归纳起来主要有两种看法。一种以为小序中的“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的这些人,是陶渊明要批判的对象,陶渊明自己则不在此列,从宋叶梦得开始,大多数学者倾向于这一观点。另一种则以为,“惜生”者包括陶渊明自己在内,陶渊明所批评的弊病其实也就是他自己的问题,这一观点以李华先生《陶渊明〈形影神〉诗探微》一文为代表。但他仅以小序最后“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一句话,推断说《形影神诗》“所说似乎又包括自己,不象是单纯教导世人口气”[32],并没有展开加以论述。事实上,还有一些证据可以说明“斯甚惑焉”的这些人,正包括陶渊明自己,甚至可以说主要就是陶渊明自己。证明了这一点,也就可以证明“形”、“影”、“神”三者是一种平行关系的观点,同时还可以说明《形影神诗》与批判佛教没有直接的关系。
第一个证据,是《神释》中所写的“甚念伤吾生”。这一句以上是在质疑饮酒和立善,以下则提出了委运任化,这里的“吾”,完全可以理解为陶渊明自身。如果陶渊明只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来批评“营营惜生”者的饮酒和立善,那么他完全没有必要去“甚念”,以至于到了“伤生”的程度。所以,所谓“营营惜生”者的饮酒和立善,也正是陶渊明自己所面临的问题:饮酒固然可以暂时忘却烦恼,但是无助于长寿;立善固然会有遗爱,但是又面临“身没名亦尽”的痛苦。陶渊明之所以写这首诗,最大的动机莫过于此,即对于生死、声名,尤其是身后之名的思考。他要解决的问题正是极度困扰他自己的问题。
第二个证据是,在陶渊明的全部作品中,可以发现,他思索最多的也正是生死与身后之名这两个问题。例如其《荣木诗》写道:
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人生若寄,顦顇有时。静言孔念,中心怅而。
《游斜川诗》序言写道:“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其诗写道:
开岁倏五十,吾生行归休。念之动中怀,及辰为兹游。……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
《还旧居诗》写道:
长恐大化尽,气力不及衰。拨置且莫念,一觞聊可挥。
《已酉岁九月九日诗》写道:
万化相寻绎,人生岂不劳。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千载非所知,聊以咏今朝。
《拟挽歌辞》写道: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以上是陶渊明对于生死问题的思索,这样的例子在陶渊明的作品里还能找到许多。“有生必有死”,这早在东汉末年的《古诗十九首》中已经很明白了,那个时代的诗人多是用纵情声色的方法来应对的。在陶渊明的诗歌里,也可以找到这种应对方法,“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拨置且莫念,一觞聊可挥”,“千载非所知,聊以咏今朝”,都不过是古诗《生年不满百》中“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延续。“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与古诗《驱车上东门》中所写的“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也极其相似。所以陶渊明对于生死问题的思索,也自有他的时代的背景。对于身后之名,陶渊明同样考虑得很多。例如其《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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