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关于《形影神诗》的思想渊源
说到《形影神诗》的思想渊源,其实也就是在谈陶渊明自身的思想渊源。虽然陶渊明的全部思想并非《形影神诗》可以覆盖,但由于《形影神诗》在陶渊明研究中的特殊位置,所以也无法回避这个问题。关于陶渊明的思想,大体归纳起来有三种主要的意见,分别系之于儒家、道家和玄学。
认为可以归为儒家的,例如宋代的陈仁子,他在《文选补遗》第三十六卷中说:“观渊明此语,便是孔子朝闻道夕死,孟子修身俟命之意”[④];宋真德秀在《跋黄瀛甫拟陶诗》中说:“以余观之,渊明之学,正自经术中来”[⑤];清马墣说:“而渊明之此心,诚孔、孟以后仅见之一人矣”[⑥];朱光潜先生也说:“假如说他有意要做某一家,我相信他的儒家的倾向性比较大。”[⑦]然而这一种意见在当代的学术界似乎并不流行。认为可以归为道家的,又可细分为系之老子、系之庄子、系之列子等三类,而以系之庄子为主流。例如宋朱熹说:“靖节见趣多是老子”、“旨出于老、庄”;宋周密则称《形影神诗》“祖之《列子》力命之论”[⑧];王叔岷先生认为“陶公此诗受庄子影响甚深”[⑨];朱自清先生认为“陶诗里主要思想实在还是道家”[⑩];李华先生也认为《形影神诗》“受《庄子》的影响为大”[11]。对此也有人持反对意见,例如胡不归先生就说:“先秦诸子,孔孟之外,无不言自然,非仅庄、老。……若谓渊明言及自然,即断定其崇向庄、老之道,此乃皮毛之见,无须辩论者也。”[12]认为可以归为玄学的,又包括系之郭象、称之为“新自然观”等几种情况。例如逯钦立先生,他认为陶渊明最终“成为一个服膺‘自然’的玄学信仰者”[13]。袁行霈先生则认为陶渊明“显然是通过郭象的注释来理解《庄子》的。因而他所思考的自然,明显地受到郭象的影响”[14]。这一意见至今也还有人追随。影响最大的,当然莫过于陈寅恪先生所提出的“新自然说”。对于陈先生的提法,汤用彤先生、朱光潜先生、唐长儒先生等均提出过批评,关于这个问题,贝京、王攸欣二位先生《陈寅恪的陶渊明研究述论》一文论之甚详[15],这里只补充一点内容。陈先生把嵇康、阮籍的主自然称为“旧自然说”,而将陶渊明的主自然称为“新自然说”,以为“旧自然说”常追求养生或是求仙,而“新自然说”则“惟求融合精神于运化之中”,并且与名教没有什么冲突。其实在东晋,持这种所谓“新自然说”的,绝不止陶渊明一个。身为朝廷官员的王羲之在《兰亭诗》中写道:“未若任所遇,逍遥良辰会。”身为佛门子弟的支遁在《咏怀诗》中写道:“达观无不可,吹累皆自然”、“恢心委形度,亹亹随化迁。”身为道教上清派创始人的杨羲在《中候王夫人诗三首》中写道:“焉得齐物子,委运任所经。”可见这种任遇随化的思想在东晋中晚期是相当普遍的,已经渗透到各种思潮流派之中。陈先生又说:“新自然说之要旨在委运任化。夫运化亦自然也,既随顺自然,与自然混同,则认己身亦自然之一部,而不须别求腾化之术,如主旧自然说者之所为也。”[16]而湛方生《秋夜诗》写道:
拂尘衿于玄风,散近滞于老庄。揽逍遥之宏维,总齐物之大纲。同天地于一指,等太山于毫芒。万虑一时顿渫,情累豁焉都忘。物我泯然而同体,岂复寿夭于彭殇。
所谓“物我泯然而同体”,正是陈寅恪先生所说的“认己身亦自然之一部”。王羲之、湛方生等人与陶渊明共处一个时代,所以陶渊明的“新自然说”,并非像陈寅恪先生说的那样是他的“创解”,而是当时大多数士人的共识,是在当时的玄学影响下的产物。还需要补充的是,最后这一种意见似乎是当前学术界的主流,因为大多数学者都承认陶渊明既受到儒家的影响,同时又受到道家的影响,而魏晋玄学的最大特点其实也正是儒道合流[17],所以承认陶渊明同时受到儒道两家的影响,也就是把陶渊明的思想系之于玄学。此外,关于陶渊明的思想,还有容肇祖先生的“在世的务农的快乐主义”说等[18],因为影响不大,在此从略。
那么,在陶渊明的思想里,或者说在《形影神诗》里,究竟有没有佛家的影响呢?对于这个问题,多数学者倾向于否定的观点,除了把《形影神诗》视为反对佛家教义的旗帜之外,还有学者把它与范缜的《神灭论》联系在一起,从而也把陶渊明本人归入了无神论者的行列。朱光潜先生曾说:“至于渊明是否受佛家的影响呢?寅恪先生所他绝对没有,我颇怀疑。……渊明的诗里不但提到‘冥报’而且谈到‘空无’,我并不敢因此就断定渊明有意地援引佛说,我只是说明他的意识或下意识中可能有一点佛家学说的种子……”[19]丁永忠先生继承了这一观点,他说陶渊明“在儒道之外,确实还受到了魏晋佛教思想的影响,虽然我们还不能说他就是虔心奉佛的玄学诗人,但至少可以说他是东晋大乘佛家般若空学的一位同调和知音”[20]。丁文也是不多的几篇称《形影神诗》烙有佛教思想印记,而非反对佛教思想的论文之一,李华先生曾撰有《陶渊明的世界观——兼论〈形影神〉诗的渊源和背景》一文[21],严词驳斥了丁先生的提法。事实上,在东晋末年佛学影响已经相当广泛的情形下,说陶渊明完全不受佛学教义的影响,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关于这个问题,笔者倾向于朱光潜先生的意见,他说:“渊明读书大抵采兴趣主义,我们不能把他看成一个有系统的专门学者。……把渊明看成有意地建立或皈依一个系统井然壁垒森严的哲学或宗教思想,像一个谨守绳墨的教徒,未免是‘求甚解’……”[22]《形影神诗》毕竟不是严格定义的哲学作品,如果一定要用哲学的方法来阐释这组诗,必然会有牵强的地方。哲学概念应该有着相对严格的定义,即相对明确的内涵与外延。想要了解一种哲学观念的确切含义,至少也应该通过掌握哲学家的全部作品,或是他在主要时期的主要作品来加以判断。尤其是中国古代的哲学观念,因为文化上的以及语言上的种种原因,对于概念的使用往往是非常模糊的,这就更要求研究者必须谨慎对待。仅仅从一组诗来判断一个人的哲学观念,其中的阐释空间是很大的,更何况陶渊明并不是哲学家。《形影神诗》的思想渊源,其实也就是陶渊明所生活着的那个时代的思想背景,即在佛学影响已经相当广泛的情形下的魏晋玄学,其中既有儒家思想的影响,又有道家思想的影响,也有佛教思想的影响。具体到《形影神诗》最后所写的“正宜委运去”和“纵浪大化中”两句来看,应该说其中的道家思想要更突出一些。至于究竟是源自郭象,还是经过郭象改造过的庄子,或者如胡不归先生所说是“孔孟之外”的“先秦诸子”,应该说是一个很难彻底追究并且意义不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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