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术裂
《庄子•天下》以讨论学术的方式清谈天下,其宗旨是誉古薄今,重道轻术,以道为万物之依归,认为古之学术体现了道术之旨,而今之百家仅为方术,有为而离道。
作者篇首即讽:“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郭象注:“为[以]其(所)有为则真为也,为其真为则无为矣,又何加焉!”成玄英疏:“方,道也。自轩顼已下,迄于尧舜,治道艺术,方法甚多,皆随有物之情,顺其所为之性……是以虽教不教,虽为不为矣。”[14]天下之学多为方术,其弊在“有为”,所以不可加,乏善可陈。二位先贤虽然皆抓住了此句话的本质——无为,但如果能在此点出作者重道术轻方术的全篇之意,堪为圆润。
紧接着作者来了个自问自答,以反问的形式坚定地否定了天下学术走向方术的有为现象,认为这虽然背离道,但道为永恒者,不会因为这种背离而不存在。这又为下文的一正一反的举例论证作了逻辑铺垫。作者反问道:“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成玄英对此作了具有政治意涵的疏解:“上古三皇所行道术,随物任化,淳朴无为。”[14]P554成玄英是以皇朝代言人的身份来作此疏的,所以政治意涵明显,没有从更深层次的学理高度来挖掘原著的深意。愚以为,作者在此更多的是强调道的永恒性和普遍性,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神秘莫测,化衍万物,政治的功用,仅为道之一端。所以成玄英显然将道作了简单化处理。
接着作者展开了正面论证,肯定了西周之际,道术遍用,天下太平的局面。道术的学术载体为《诗经》、《周易》、《尚书》、《春秋》、《周礼》,“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14]P554虽然侧重点不同,但都从不同层面体现了道的精神。但是天下大乱之后,“贤圣不明,道德不一”,从而导致了“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的各自为阵的乱道局面,这种危害,就像人的耳目口鼻,各有所能,但是不能全面通透的把握事物的本质。后世之学者,因为没有把握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从而堕为“一曲之士”,最终导致了“道术将为天下裂”的历史局面。
东周之际,天下大乱,道术即裂,作者对此状况作了大致的分梳。分别对儒、墨、道、名、黄老进行评判。其中有褒有贬,层次不一。总的来说对墨、名倾向于贬,对老庄褒,对黄老先抑后扬,对儒虽未独立辟章提及,但从对诸家的评判中可推及作者的态度倾向于贬。
究竟怎么贬怎么扬?贬扬之中意涵如何?其旨何归?下面就此细说。
对于墨家,作者言:“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墨子虽独能任,柰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成玄英疏曰:“夫王天下者,必须虚心忘己、大顺群生。今乃毁皇王之法,反黔首之性,其于主物,不亦远乎!”[14]P559即墨家之言在上违背王室之法,在下背离黎民之性,不合时宜,想以此来统一天下是不可能的。作者在此用了一个感叹词一个惊叹号,足见他对墨家之言的失望,贬抑之情溢于言表。
《庄子》认为黄老家“以禁攻侵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泠汰于物,以为道理”,是“图傲乎救世之士”。其救世之理在道,其救世之心很切,但还是为时人所讽“适得怪”,“非生人之行,而致死人之理”。这是因为他们太强调道之无为,而在法度应时上发挥不够,所以遭此嘲笑。此黄老代表,有彭蒙、田骈、慎到、宋钘、尹文、环渊(或作蜎渊)、接子(或作捷子)。其中赵国的慎到于法度研究最甚,是因为他出身于重法的秦晋之地,于齐宣王时东游稷下学宫,将秦晋之法与老子之道作了融合,对黄老学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作者对黄老的评价是:“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成玄英疏曰:“彭蒙之类,虽未体真,而志尚知,略有梗概,更相师祖,皆有秉承,非独臆断,故尝有闻之也。”[14]P566作者和成玄英认为黄老家虽崇尚老子之道,但还是未把握到其思想的本质,失于怪诞,未得圆照,非正道。但是最后一句话盖棺定论,认为黄老学基本秉承了老子道之精神,具有一定的意义和影响。得此结论,跟作者系庄子后学不无关系。
接下来是对老子之道的褒,顺便褒及关尹。作者称老子:“以本为精,以物为粗……澹然独与神明居……主之以太一。”郭象注曰:“自天地以及群物,皆各自得而已,不兼他饰。”成玄英疏曰:“悟其指归,以虚通太一为主。”[14]P567在此,本、神明、太一都是道的化身,老关是追求精神恬静自足与道贯通的高人。既然是高人,作者后面的赞颂就成为理所当然,即:“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在此,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作者对老子纯褒不贬;第二,在褒老子时用了个惊叹号。这两点联系起来,即作者对老子充满了崇敬,对道推崇备至。这也是符合作者的学术立场的。
与老子一样,《天下》作者对庄子也是赞不绝口。“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把庄子超凡脱俗又谨敬万物的形象勾勒了出来。庄子谨敬万物,实是谨敬道,不过与之融为一体罢了。正因为达道,所以他才能“应于化而解于物”,才能“其理不竭,未之尽者”。道之神秘大化在庄子身上得到充分体现。最后,作者用一句话总结庄子,近乎神化:“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最后作者对名家代表惠施进行了一番描述,其结论是:“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作者这句话一连用了两个惊叹号,力度之大,前所未有。一个惜乎、一个悲乎,强烈表达了作者对惠施旨趣的否定,为其师(祖)庄子报了一箭之仇。这个强硬的否定态度,与对老庄的肯定形成了鲜明对比。作者的文意豁然而明。
作者对老庄近乎神化的推崇,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首先,这种推崇取决于作者为庄子后学的学术立场,因此有过誉和门户之嫌;其次,作者对老庄之道的推崇与前面对黄老的半褒半贬无形中形成一个逻辑链条,即黄老虽本于道,但尚不够彻底圆融,因此应加强寻根的意识,这无形中促进了黄老学的发展;第三,正如上段所言,作者对老庄的推崇与对墨、名家的否定形成鲜明对比,陡然间文意自明;第四,作者在文首发出“道术将为天下裂”的概叹,后面一正一反的评判,无形中发明了作者的写作意图,即要结束“道术将为天下裂”的局面,必寄望于道家之“道”,这一点作者虽然未明说,但其逻辑走向即是如此。还应补充的一点是,《庄子•天下》的这种学术立场,在汉初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指》中得到了较为完满的回应,所不同者,黄老之学在后者中最为尊崇。
《陕西理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Journal of Arid Land》
《内江师范学院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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