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赢、刘之主,骄于三代则何也?宾籍缺也。汉之宾籍缺,不于其季,于其初。汉初,伏生老,窦公耄,申公靡,故汉初已无有宾。若夫子与姬之交也,姒与子之交也,其学或有续绝矣,其得姓受氏者或有续绝矣,官或有续绝矣,礼或有续绝矣,则以三代之季,或能宾宾而尊显之,或不能宾宾而穷、而晦、而行遁。[23]
人主宾宾则宾得以尊显,而能为其所用;人主不能宾宾,故宾穷而行遁。龚自珍认为,唯有三代才有人主宾宾的通行,“宾也者,三代共尊之而不遗也。” [24]因此,宾宾是龚自珍的理想政治。
但是,宾宾的主要含义不在人主如何礼敬异姓之宾,即君王礼宾之义,而在于讲宾如其宾。所谓宾如其宾,是说异姓圣智魁杰寿耇应该合于宾的身份,居于宾应有的地位,尽到宾应尽的职责,并保持其宾的人格独立。龚自珍说:
古者开国之年,异姓未附,据乱而作,故外臣之未可见共天位也,在人主则不暇,在宾则当避疑忌。是故箕子朝授武王书,而夕投袂于东海之外。易世而升平矣,又易世而太平夫,宾且进而与人主之骨肉齿。然而祖宗之兵谋,有不尽欲宾知者矣,燕私之禄,有不尽欲与宾共者矣,宿卫之武勇,有不欲受宾之节制者矣,一姓之家法,有不被受宾之议论者。四者,三代之异姓所深自省也。是故周祚四百,其大政之名氏,姜、赢、任、芈、姒、子之材不与焉,征伐之事,受顾命之事,共和摄王政之事,皆姬姓也。[25]
有关王朝的核心机密,是人主与皇室同姓的家事。宾在一个王朝,无论是开国之初,还是进到宾与人主骨肉齿的程度,都必须与人主保持一段距离,对有关朝廷生存的大事、人主的隐私等核心机密,都不能过问,而且应该深所自省,做一个局外人,以免引起人主的猜忌。这是宾应居的地位。“孔子曰:‘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吾从周’。从周,宾法也。又曰:‘出则事公卿。’事公卿,宾分也。” [26]宾遵从其所在王朝之法,尊事其公卿,这是宾的本分与职责。
同时,龚自珍最重视的是宾不依附人主的独立人格。“孟轲论卿,贵戚之卿,异异姓之卿,夫异姓之卿,固宾籍也,故谏而不行则去。” [27]如果宾得不到人主应有的尊重,就应该离开人主而去。若是宾丧失其人格独立,像仆妾一样卑躬屈节依附于新王朝,是龚自珍所激烈批评的:
若夫其姓宾也,其籍外臣也,其进非世及也,其地非闺闼燕私也,而仆妾色以求容,而徘优狗马行以求禄,小者丧其仪,次者丧其学,大者丧其祖,徒乐厕于仆妾、俳优、狗马之伦,孤根之君子,必无取焉。[28]
自儒家提出君为臣纲,特别是经宋儒从天理的高度对其合理性作出论证以后,君臣关系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现实中,都成为一种绝对的命令与服从的关系,龚自珍的宾宾说强调外臣的人格独立性,这具有明显的反对君主专制的意义,是对封建专制君臣关系的抨击。落实到清王朝,龚自珍关于宾的人格独立性,还带有强调汉民族文化的自信心,主张汉民族的外臣要在清王朝保持人格独立,及其对那些在清王朝徘优狗马行以求禄的外臣的极度轻蔑与批判的复杂含义。
人主不应骄宾,宾能够保持其人格的独立性,在于宾在历史发展中不可取代的作用。“礼乐三而迁,文质再而复”,任何王朝的制度文化发展到一定阶段,都会出现弊端,新王朝都面临着如何拯救前代弊端的问题:
弊何以救?废何以修?穷何以革?易曰:“穷则通,通则变,变则久。”恃前古之礼乐道艺在也。[29]
新王朝要救前代之弊,并不是完全否定以往的历史文化,而是必须依赖前代的历史文化。如何依赖?《公羊》学以通三统为说,龚自珍认为王者不仅是通三统的兼采上两代,而且是兼采四代、六代甚至是百代:“王者,正朔用三代,乐备六代,礼备四代,书体载籍备百代,夫是以宾宾。” [30]《古史钩沉论四》开首的这几句话表明,对以往历史文化的尊敬、承继,是龚自珍宾宾说的核心内容。所以,仅仅从礼敬异姓之宾来理解宾宾,就没有抓住龚自珍宾宾的要义。
兼采以往的历史文化,也就是历史文化的传承问题。龚自珍认为,这正好是宾发挥作用的地方,也是宾之为宾的关键所在。所以,龚自珍说三代之宾,“其异姓之闻人,则史材也”,[31]宾在新王朝就是以其史材来为其服务的:
史之材,识其大掌故,主其记载,不吝其情,上不欺其所委质,下不鄙夷其贵游,不自卑所闻,不自易所守,不自反所学,上以荣其国家,以荣其祖宗,以教训其王公大人,下亦以崇高其身,真宾之所处也。何也?古之世有抱祭器而降者矣,有抱乐器而降者矣,有抱国之图籍而降者矣。无籍其道以降者,道不可以籍也。下至百工之艺,卜医之法,其姓氏也古,其官守也古,皆不能以其艺降。夫非王者卑其我法,又非王者不屑籍古之道也,又非王者敢灭前古之人民,独不敢灭其礼乐与道艺也。道诚异,不可降;礼乐诚神灵,不可灭也。[32]
一个王朝的祭器、乐器、图籍等具体实物,可以被新王朝降服,也可以被消灭,但是,其礼乐道艺却不可被降服、消灭。而宾恰好是礼乐道艺的传承者,其传承的依凭则是所谓史。龚自珍以为孔子述六经,就是以宾的身份,本史而为,他说:“孔子述六经,则本之史。史也,献也,逸民也,皆于周为宾也,异名而同实者也。” [33]就人物而言,宾是以往王朝的逸民;就所传承的礼乐道艺而言,宾是史,是献。因此,龚自珍宾宾说的实质,是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讲历史文化的传承,而孔子述六经就是最重要的表现。史与宾异名同实,故宾宾说也就是尊史之说。[34]
[1]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4页。 [2]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4页。 [3]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115页。 [4]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115页。 [5]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4-5页。 [6] 诸子出于王官说后来又被章太炎在《诸子学略说》等所发挥,但是,遭到胡适的批驳。胡适专门著有《诸子不出于王官论》。两人的详细观点,可参见其相关论著。 [7]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5页。 [8]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5页。 [9]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5页。 [10]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8-9页。 [11]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下册,中华书局1986年5 月,第535页。另外,钱穆在《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孔子与春秋·十》(商务印书馆2001年)中进一步申论了此说,可参见。 [12] 章学诚:《文史通义》上册,中华书局2001年,第1页。 [13] 章学诚:《文史通义·经解上》上册,第94页。 [14] 章学诚:《文史通义·经解上》上册,第19页。中华书局此段的“周官”标点,用书名括号,则将职官之周官误作典籍之《周官》。 [15]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下册,第535-6页。 [16]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21页。 [17]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80-81页。 [18]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81页。 [19]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81页。 [20]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22页。 [21]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28页。 [22]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28页。 [23]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28页。 [24]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27页。 [25]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27页。 [26]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27-28页。 [27]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28页。 [28]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28-29页。 [29]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28页。 [30]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27页。 [31]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27页。 [32]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28页。 [33]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28页。 [34] 陈铭在《龚自珍评传》第179页说:“宾宾说的另一种表达形式,是‘山中之民’的论题。关于‘山中之民’,学术界见解不一。结合宾宾说,我们可以认为:仕于朝为宾,行于野为‘山中之民’。”这种解释是不符合龚自珍之义的,龚自珍所说的宾并不是与朝廷对立的力量,更不是将会取代旧王朝的新兴力量,而是可以与朝廷相互依赖的社会阶层。所以,陈铭在其书中并没有,也不可能对宾与山中之民的相通作出一点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