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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都市民间历史的凸显:在民间立场上确定日常生活的价值和意义
自90年代以来,王安忆便将女性自己最关心、最熟知的日常经验和个人的成长经验写进了历史,从而表现出女性真实的历史境遇,这与国家、民族等宏大叙事不同,具有鲜明的 民间色彩的历史。
自《长恨歌》始,王安忆便以平常人的小日子小生计为楔子,来寻求那些“基本不变的秩序”和其中“最为质朴的道理”,实际也就是一种历时性的文化根柢,王琦瑶便是被格外设置的一个意象。这一上海女子的精明,妩媚和花样翻新的生活艺术,显然是具有普遍意义的。王琦瑶的“三分余地七分努力”的哲学,也是这一类的旧家女子,愿意摇身变为贵族,又想另尊严有回旋的余地,特意制作的满不在乎的心境,正仿佛乡下人看一年难得的一出戏,却害怕人笑她们像小孩子过年一样真心的欢喜,故意要作出不经意的样子。王安忆在这时候已然是着意于“一些日常生活中恒定不变的东西”,却未做到像《富萍》里那样的从容余裕,而是呈现出华丽虚张的气势,这种虚张声势是双重的,一是王安忆,一是王琦瑶。
令王琦瑶日后幽怀的两种经历:竞选上海小姐,和成为军政界要人李主任幽闭的外室。前者是虚张声势,后者则缺少了厚重的家事气味,所以王琦瑶可缅怀的世事缺少。仅凭借这两种,王安忆却竭力地,想制造出没落贵胄身世之感的悲凉(张爱玲小说所通显的),王琦瑶不是贵胄,更无所谓没落,苍茫和悲凉,终于未能成为《长恨歌》的氤氲混沌之气,只显得作者的虚张声势。诸如“弄堂”“闺阁”“鸽子”以及“爱丽丝公寓”这些民间的物事,因为被作者设定为附着了文化记忆,历经作者的竭力的铺演,每一点日常情境都具有了格外的含义。比如石库门弄堂,一幅官邸的门脸,带有深宅大院的遗传,但院子和客堂都是浅的,楼上闺阁的窗也是临街的,所以看似壁垒森严,实则风情浅露。新式里弄,看上去是放下架子,一幅锁不住春色的样子,骨子里其实顶防范,因为它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矮铁门上有尖锐的角,天井围在房中央,完全是进得来出不去的架势。再细致到弄堂的性感和肌肤之亲上,甚至那些横七竖八晾衣服杆上的衣物,花盆里载的青葱青蒜,以及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都被赋予私情的性质和味道。都市民间的生活是有其自在的逻辑性,许多场景会存留下一些记忆片段,但这种意义是浮泛的。石库门弄堂以及新式里弄是否果真如王安忆所表述的那样,就性感而言,具有风格迥异的文化意义,还有其它的一些情境,被作者赋予的意义是否确切,都还有待于商榷,文本里随处都显示出这样的所谓“民间价值”,并且被王安忆不厌其烦的铺展繁衍着,那种掰开揉碎的细致显得华美而且夸张,这对于她所要展示的——民间的“基本秩序”和“质朴道理”——是不利的。事实上都市的民间,其价值是相对流动和虚拟的,因为各式人物的来历仍会不断的加入,不比乡间的传统,延展停滞,“多是几百年不变的,家家差不多”,都市民间物化了的文化记忆虽有意义,意义也不及民间稳定,是潦草的。
文化整体显得是规避历史,轰轰烈烈的战争和文革只承担时间的概念,故而宽松得轻描淡写。尽管背景这样的虚拟化,竞选上海小姐的时间是1947年,还是要让人感到繁荣的虚浮,或者在1947年的上海,它确实有存在的可能,但那也不过是大亨们送给情人和女儿的礼物,却竟然有王琦瑶这样的平民女子实心实意地去做。特意制作的懒洋洋冷清清的心境,也无非是用以自慰,却正可显示,她隐隐的期望其实是无限的。正是因为王琦瑶这样一无倚恃的平民来历,才会对超出自己类群的那些身世体验,从骨子里尤感优裕,自觉是“披着那繁华锦绣的光彩”[3]。此后的安守本分也因之而从容,若有感伤,也是优裕的感伤,仿佛是以成功打了底的,任是寂寞也心甘情愿了,这种心甘情愿也是顾影自怜的,还是一种虚张声势。坞桥的阿二以为“王琦瑶不是一个人,而是化开来,弥漫和洋溢在空气里的一个灵样的东西”[4],其实岂止是阿二,在王琦瑶的怀旧沙龙里,康明逊和老克腊都是这样的阿二,他们认定了王琦瑶,是沉浸在就是光的核,一种类似于膜拜和探幽的情愫由此滋生,于是连王琦瑶自己也认定了自己就是过去时的,才只三十岁便是一番万事具结的心态,仍是一种虚张声势。
三、 平实细致的叙述中挖掘内涵丰富的民间道德
创作《长恨歌》时的王安忆,在文本的细处,确实做到了平实朴素,只不过做的不够彻底,总有一些时候,忍不住要站出来作一番华丽的评说。但是虚张声势走到了极致,却意外的有了一些收获,是那种浮上来又渐渐沉下去的结果,很重要的一点最终落到了实处——竞选上海小姐,名门淑媛自是无须期望它会对前景有怎样的左右,活动即便是虚妄也是无碍的,但在弄堂闺阁里出来的王琦瑶却无异于契机,满心的希望因为投向的只是虚妄,由此而来,文本虽无身世之感的荒凉,却也被罩染上浮生若梦的哀悯,长恨歌的长恨或者也正在于此。只是观感的浓丽繁密,对于陈述民间记忆而言,其细致颇显得有一些贵族化,借王琦瑶典雅忧郁的中产者的生活,欲牵引出平民的世界,也还是让人以为隔膜,于是,有了《富萍》——
在这里,看不到软缎的旗袍,周旋的唱片,宫院和别殿,唯有实实在在健康自足的,劳动和吃饭的生活,是一种类似砖木和草的气息。这种生计有悲苦,但悲苦的沉着明媚,因为它才是这民间生活的根本,“几乎是人和岁月的真理”[5],而富萍则具有某种原初的意味。除富萍外,小说讲述的这一些上海市民都是从上海以外的各处舶来,如奶奶、吕凤仙这样现已久居上海的,如孙达亮这样经历一种艰辛终于在上海站住脚跟的。他们初来时未必不是和富萍一样,每天都有对于此地的新的见解,由隔膜进而接近,也许还要有一番磨难,终至于坦然地寻找自己要的生活,富萍才是这个世界的根柢。在富萍看来,那些繁华街市上的摩登男女以及橱窗了的华丽衣物,好看是好看,可总归是不真实的,仿佛戏中的人和事,倒是她探寻到的这素朴的水晶宫底下的劳动者的人们,他们为吃饭而愉快的劳作,令她感到亲切,这包隐于底下的世界才是富萍的世界。
从乡间带出来的源于村落间的敬畏,最终也都进入了都市的背景和底色。比如小庄对大庄的仰慕通常会衍化为城市里土著人对外来人(地域上优于土著人居住地的)的谦恭,这种衍化又不止于地域,还有其他的种种。只是这种谦恭绝不是卑下,而是含着相当的自尊以及自爱,也是民间自成的做人的朴素道德。譬如奶奶和吕凤仙,做着同样的行当并且都是从江苏的乡下来到上海,彼此也很肯相帮,心事却极为微妙。奶奶的故事,带了些乡间戏的质朴和俚俗,如她这一路的,大都是死了男人,未留下子嗣而被乡人怠慢甚至欺辱,于是出来做保姆,日子长了,“并没有成为一个城里女人,也不再像一个乡下女人,而是一半对一半,这一半对一半加起来,就变成了一种特殊的人,她们走在马路上,一看,就知道是保姆”。[6]她们的脾气也日渐成就了和闹市中心市民一样的成见,以为只有淮海路才称得上上海,那些边缘的区域都做荒凉的乡下。吕凤仙则是另一路,曾经的老东家金枝玉叶的生活,现在是给了她一件资本抬高了自己的身份,而况她又是端庄且能耐的,奶奶对她生出一种理所当然的一种恭顺,她自己也很知道,“她虽然是帮佣,可和别人帮佣却又不同,是吃自己饭的,不像奶奶住人家的家,吃人家的饭”[7],所以她的骨子里含有着骄傲、清高,感到眼前的日子富足和安定。只是,奶奶上对吕凤仙不只是真心实意的敬仰,隐约地还含有一些居高的怜悯,自己虽是死了男人的,却有戚师傅这样的好人明里暗里地在心疼着,吕风仙纵使强盛终不过还是孑然一身,命也是苦的。这不会是嫉妒,而实际是奶奶对自己的知足和满意,恭顺正是根植于这样的自我认可,所以敬仰是真的,怜惜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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