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过去现在因果经》卷二:“又复遍观妻及妓女,见其形体,发爪髓脑,骨齿髑髅,皮肤肌肉,筋脉肪血,心肺脾肾,肝胆肠胃,屎尿涕唾。外为革囊,中盛臭秽,无一可奇,强熏以香,饰以花彩。譬如假借当还,亦不得久。百年之命,卧消其半,又多忧恼,其乐无几。世人云何恒见此事,而不觉悟。”
从上可见,佛经所张扬之死是“天龙鬼神,帝王人民,贫富贵贱”皆无免髑髅一具之结果,而“百年之命,卧消其半,又多忧恼,其乐无几”,因此“当止求欲,度一切求欲弃此色”正与庄生之义合。而观佛教诸经,髑髅皆为此重要载体也。因此,综上所述,《至乐》篇之髑髅现象实则庄子受佛教文化影响所致也。准此而论,则《至乐》篇中髑髅以外,庄子援引妻死自己鼓盆而歌以证死生皆为自然之理的事例与上引诸经“本有美色,彼灭生患”、“彼姝息道,骨白如螺”(《中阿含经》)、“啼哭呼天。奈何舍我,永为别离”(《修行本起经》)、“又复遍观妻及妓女,见其形体,发爪髓脑,骨齿髑髅”( 《过去现在因果经》)等之取譬如出一辙当非偶然。
余论
从上可见,《庄子·至乐》篇受佛教文化之影响当无疑义,而道家在肇始之初即已吸收了佛教之精义而有所拓展。这正是闻一多所称道的“哲学的起点便是文学的核心”[14](P251)但或有以笔者求新求奇不顾固有之观念者而难者:尔所徵引之佛经文献多出庄子后,岂可为据?余曰:虽然上引诸经或译出时间或其著述多在庄子后,但其思想系统之成熟当本源于印度之固有佛教文化,而佛教起源于公元前6世纪,早于庄子两百多年,其传于南楚影响于庄子并非书籍为唯一之载体,且多数情况下,一种文化之传播与影响常常产生于既有书籍诞生之前,此正如任乃强先生所谓“政治军事之推进,落后于商路开通数千年后者多有之。例如‘丝绸之路’虽在唐代乃盛传于时,实则远自殷周已成大道,即周穆王西访周穆王之路也。其商贾间通时间,又当在周穆王前数千年”。[10](P324)此正与张正明先生指出的“学者多认为,佛像的流行始于公元1世纪,或稍早或稍晚。从已知的遗物来看,确实如此。然而,此前未流行不等于不存在,稀少不等于没有”的情况完全一致。[8](P202)
且余再以《庄子·至乐》之“出于机,入于机”与《逍遥游》之“野马”义以明庄子受佛教文化影响之夥者。
1.《至乐》:“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成玄英疏:“有识变为无识,或无识变为无识,或有识变为有识,千万变化,未始有极也。而出入机变,谓之死生。既知变化无穷,宁复欣生恶死!体斯趣旨,谓之至乐也。”[12](P340)
按:出于机、入于机之说也即佛教化生轮回之说,如《佛说长阿含经》卷二十二:“众生多有生光音天者,自然化生。”《佛说无量清净平等觉经》卷二:“都为八方上下众物,自然共合会化生耳,意欲得者,则自然化生在前,意不用者,便则自化去。”《说无垢称经疏》卷二:“任物化生。即便现故。”皆为此类。因此《释氏稽古略》卷三谓:“庄子曰‘万物出于机入于机’,贾谊曰‘化为异类兮又何足患’,此皆轮回之说。”
2.《逍遥游》:“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郭象注:“此皆鹏之所凭以飞者耳。野马者,游气也。”成玄英疏:“此言青春之时,阳气发动,遥望薮泽之中,犹如奔马,故谓之野马也。”[12](P4)
按:野马一词于先秦经籍中《庄子·逍遥游》外惟《尔雅·释畜》及《穆天子传》所称引,然《尔雅》、《穆天子传》之“野马”皆为指实之词。而以“野马”喻游气则《庄子·逍遥游》外别无他家,而庄子以野马喻游气之说当也是受佛教之影响,类此之释屡见于佛经载籍。如《杂阿含经》卷十:“譬如春末夏初,无云,无雨,日盛中时,野马流动。明目士夫谛观思惟分别,谛观思惟分别时,无所有,无牢,无实,无有坚固。所以者何?以彼野马无坚实故。”《增一阿含经》卷二十三:“若复极盛热时,野马纵横,露其形体而坐,夜便入深林中。”此野马皆游气也。是《住大乘入楞伽经》卷七即谓:“野马即阳焰游气。”《首楞严义疏注经》卷十一也谓:“犹如野马者。尘合阳气鼓而为之。”《宗镜录》卷六十九也谓:“饥渴闷极。见热气如野马。”此外,龙树《大智度论》卷六谓:“如炎者。炎以日光风动尘故,旷野中见如野马,无智人初见谓之为水。”印顺法师即谓:”野马,是迅速流动的气。这一譬喻的实际,是春天暖了,日光风动下的水汽上升,远远的望去,只见波浪折腾。”[15](P75)从上可见,《逍遥游》野马游气之说当也是庄子受佛教文化影响所致。
综上所述,庄子受佛教文化之影响明矣,而《至乐》之髑髅现象即为其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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