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列子行,食于道,从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之曰:“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汝果养乎?予果欢乎?”[12](P336-339)
上引“髑髅”一词及其隐喻意义于先秦经书不见称引,而于先秦诸子中也只有《庄子·至乐》篇与《列子·天瑞》篇,《天瑞》篇言:“子列子适卫,食于道,从者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顾谓弟子百丰曰:‘唯予与彼知而未尝生未尝死也。此过养乎?此过欢乎?’” [13](P10-11)我们认为《天瑞》篇之“髑髅”当是吸收《至乐》篇之思想与创作而模拟,因为《列子·天瑞》一篇其用语及思想皆非先秦时语,学者考其为先秦后作品,殆无疑义。[13](P275-332)此与《天瑞》“种有几,若蛙为鹑,得水为继”因袭《至乐》“种有几,得水为继”之理一致。是髑髅于中土文学中当为《至乐》所首创。而过去学者引此则仅谓庄子死生之观念,而于其深层之文化意义则未措意也。
我们认为《至乐》篇髑髅之创作实则是西方佛教文化传入中土以至南楚之影响所致。前面已言髑髅一词及其隐喻意义于先秦典籍唯《庄子·至乐》篇见之外再无其他作家作品所称引则甚为可疑,因为就语言而言,某一成熟词汇及其意义的流通不至于这么孤立的存在于庄子作品而不见于其他作品所称引,究其实质,其实是髑髅一词及其文化现象并非中土所有,而是源自于西方佛教文化。检之相关典籍,髑髅确实于西方诸国或佛经载籍中屡见不鲜,如下所举可窥一斑:
1.《大唐西域记》卷一谓西方迦毕试国,“伽蓝百余所,僧徒六千余人,并多习学大乘法教。窣堵波僧伽蓝,崇高弘敝广博严净,天祠数十所,异道千余人,或露形,或涂灰,连络髑髅以为冠鬘。”而“其北印度,风土寒烈短制褊衣,颇同胡服,外道服饰纷杂异制,或衣孔雀羽尾,或饰髑髅璎珞。”
2.《续高僧传》卷四载:“城南不远醯罗城中,有佛顶骨,周尺二寸,其相仰平形如天盖,佛髑髅盖如荷叶盘。”
3.《法苑珠林》卷十七载婆罗门言,“我此髑髅皆悉无异,何故与价差别不等。优婆塞言:前彻过者,此人生时听受妙法智慧高胜,贵其如此相与多价;其半彻者,虽听经法未善分别,故与少直;全不通者,此人往昔都不听法,故不与价。时优婆塞持此髑髅,往至城外起塔供养,命终之后悉得生天,以是因缘,当知妙法有大功德,此优婆塞以听法人髑髅起塔而供养之。”
3.《大方等大集经》卷五十一:“大烦恼味遍满于世集会恶党,手执髑髅血涂其掌共相杀害。”
4.《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若欲使鬼者,取野髑髅净洗,于千眼像前设坛场,以种种香华饮食祭之,日日如是七日,必来现身随人使令。”
从上可见,髑髅一词于中土虽罕见,而于西方诸国及佛教经典中屡见不鲜,且于相应记载中髑髅不仅非为可怕,且或为缨饰或为圣物。因此综合前论,我们可以认为《庄子·至乐》篇所援引髑髅一词及其文化意义当是受到当时佛教传入南楚之影响所致,由此而言,《至乐》篇所谓“庄子之楚,见空髑髅”当非凿空之言。
三
上引《庄子·至乐》篇相关髑髅文字之意义,历来论者甚众,如成玄英疏“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句,谓“庄子适楚,遇见髑髅,空骨无肉,朽骸无润,遂以马杖打击,因而问之。欲明死生之理均齐,故寄髑髅寓言答问也。”而郭象注髑髅“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句,谓“旧说云庄子乐死恶生,斯说谬矣!若然,何谓齐乎?所谓齐者,生时安生,死时安死,生死之情既齐,则无为当生而忧死耳。此庄子之旨也”。[12](P336-337)是郭注、成疏皆指明庄子生死之同流,无为以至乐也。而此种思想正见载于诸种佛经,如下所载可窥一斑:
1.《增一阿含经》卷二十二:“有字者,是生死结;无字者,是涅槃也。”“有字者,有生,有死,有终,有始;无字者,无生,无死,无终,无始。”
2.《杂阿含经》卷九五六:“有生无不尽,唯寂灭为乐。”
3.《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卷一:“何阿修罗心,谓乐处生死。”
4.《广弘明集》卷二十七:“智人以生为苦。所以不忍愚夫贪生以生为乐。是一惑也。”“智人以不生则不死,故云涅槃寂灭之乐,而愚夫恶死不知远死之方,是二惑也。”
由上引诸经可见,佛教中“寂灭为乐”、“乐处生死”之思想与《至乐》所显示之思想一致。而佛经载籍中借髑髅以为阐释此思想载体之文献也夥也,如下所示即为此类:
1.《中含阿经》卷二十四:“如本见息道骨节解散,散在诸方,足骨、膊骨、髀骨、臗骨、脊骨、肩骨、颈骨、髑髅骨,各在异处,见已自比。今我此身亦复如是。”卷二十五:“髀骨、臗骨、脊骨、肩骨、颈骨、髑髅骨,各在异处,于汝等意云何?若本有美色,彼灭生患耶?答曰:如是。复次,若见彼姝息道,骨白如螺,青犹鸽色,赤若血涂,腐坏碎末,于汝等意云何?若本有美色,彼灭生患耶?答曰:如是,是谓色患。”
2.《佛说苦阴经》:“髆骨、髀骨、腰骨、脊骨、肩骨、项骨、髑髅骨,各在一处。于意云何?前好容色宁败坏不?唯然世尊,复次若见如妹死尸,骨正白如贝,若青鸽,若赤油润若腐碎,于意云何?前好容色宁败坏不?唯然世尊,是为色败坏。云何弃色?谓于色有求欲,当止求欲,度一切求欲弃此色。”
3.《增一阿含经》卷五:“比丘,观死尸骨节分散,散在异处。或手骨、脚骨各在一处;或骨、或腰骨、或尻骨、或臂骨、或肩骨、或胁骨、或脊骨、或顶骨、或髑髅;复以此身与彼无异。吾不免此法,吾身亦当坏败。如是,比丘观身而自娱乐。”卷十二:“复次:若复见彼女人身,骸骨散落,各在一处,或脚骨一处,或膊骨一处,或髀骨一处,或臗骨一处,或胁肋一处,或肩臂骨一处,或颈骨一处,或髑髅一处。云何?诸比丘,本有妙色,今致此变,于中起苦,乐想。此岂非大患乎?”
4.《六度集经》卷七:“骸骨解散,节节异处,足趺胫髀,尻脊胁臂,头齿髑髅,各自分离,道人念曰:夫生有死,人物犹幻,会即有离,神逝体散,吾岂得止独不如彼乎。”
5.《修行本起经》卷下:“出西城门,天作死人,扶舆出城,室家随车,啼哭呼天。奈何舍我,永为别离。太子问曰:此为何等?仆言死人。何如为死?答言:死者尽也,精神去矣,四大欲散,魂神不安,风去息绝,火灭身冷,风先火次魂灵去矣。身体挺直,无所复知,旬日之间,肉坏血流,膖胀烂臭,无一可取。身中有虫,虫还食之,筋脉烂尽,骨节解散,髑髅异处,脊胁肩臂,脾胫足指,各自异处。飞鸟走兽,竞来食之。天龙鬼神,帝王人民,贫富贵贱。无免此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