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丁发现凯蒂失身后,小说第一次出现了忍冬花。在凯蒂失身的野外到处长满了忍冬花。昆丁就是在散发着忍冬花香的小河边找到凯蒂的。当凯蒂告诉昆丁她失身给达尔顿时,忍冬花的香味又袭来,他们抱头痛哭。
她的脸仰望着天空天宇很低是那么低使夜色里所有的气味与声音似乎都挤在一起散发不出去如同在一座松垂的帐篷里特别是那忍冬的香味它进入了我的呼吸在她的脸上咽喉上象一层涂料她的血在我手底下突突地跳着我身子的重量都由另一只手支着那只手痉挛抽搐起来我得使劲呼吸才能把空气勉强吸进肺里周围都是浓得化不开的灰色的忍冬香味【8】(p158)
“浓得化”,“灰色”生动形象地反映了昆丁为妹妹失贞抑郁痛苦的心境,他为之深深困扰,这已成为他解不开的心结。为何昆丁会如此看重妹妹的贞操呢? 昆丁作为一个旧南方没落大家庭的子弟,深受南方旧传统的影响,把女人的贞操视为家族荣誉的丰碑,无视女人的人权。正如凯蒂所说:“在他(指昆丁)眼里,至高无上的并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的贞操,她本人仅仅是贞操的保管者”。【8】(349)而在昆丁身上读者不难看到福克纳自传的影子,听到作者的心声。成长与美国南方的文化土壤的福克纳,也难逃旧传统的戕害。他笔下的南方社会的妇女深受各种非人道的道德观、宗教观的摧残。“这些女性个个性格扭曲,命运多桀,或境遇凄苦,或心智失常,或夭折横死,或晚景悲凉,这主要是成长于美国南方的福克纳作为男性话语的代表在创作中把自己对南方生活和对生命的体验这一内心范式不由自主地转化为象征性范式的结果”。【9】
首先,基督教文化从宗教角度把妇女置于男人的附属地位,从意识形态层面奠定了男尊女卑的基石。《圣经》中有大量关于妇女必须服从于男人的故事和说教。《旧约》中描述了上帝用男人的肋骨创造出女人并要求她遵从男人。《圣经》故事里,夏娃经受不住蛇的诱惑偷吃了禁果,作为惩罚,上帝将她驱逐出伊甸园,并让女人从此承受分娩的痛苦,人类也从此堕入了苦难的深渊。因此,“妇女被看成是地域之门,万恶之源。”【10】
其次,南方清教主义妇道观从精神上无情地摧残妇女。中世纪基督神学家圣·奥古斯丁认为:“贞操是道德之最。”【11】(193)美国南方深受这种中世纪保守思想的毒害,对妇女的贞洁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西蒙娜·波伏娃在《第二性》一书中指出,在男权社会中,女人“是相对于男人的不能自主的人”,本身并不具有主体意义,“女人完全是由男人判定的那种人,……定义和区分女人的参照物是男人”。【12】南方社会认为妇女的价值取决与她的贞操,女人作为男人的私有财产,只有她们拥有贞操时,才具有流通价值。因而,男人竭力保护的不是女人的生命(更别说尊重她们的权利了),而是她们的贞洁。南方上层社会的传统庄园文学塑造了一些“冰晶玉洁”般像“云天之上闪耀炫目光辉的雅典娜”【13】一般的南方妇女形象,充分反映了男权世界对妇女价值的话语权。男人认为妇女之所以可爱在于她“纯洁清白”, 一个纯洁的妇女应该没有激情、性欲,像“冰块一样冷峻”。【14】
深受基督教和南方清教文化的熏陶,生活在20世纪上半叶战败的美国南方的福克纳作为男性话语的代表无意识将男性沙文主义渗透到他的创作当中去。忍冬花这一意象反复地出现在昆丁的潜意识中(以意识流手法展现),总是和性联系在一起,恰恰证明了这一点。这种男权思想正如忍冬花的香味一样,侵蚀着福克纳的潜意识,渗透到小说的字里行间,作为作者心声的代言人之一的昆丁自然也难逃它的困扰。
忍冬花的香味不仅书写着20世纪上半叶美国旧南方膨胀的男性话语权,女人作为男人的附庸,她的价值完全取决于男人的价值取向与好恶——贞洁即衡量女人价值的尺度;这种香味也书写着福克纳的个人经历以及由此形成的鲜为人知的心态。
福克纳在创作《喧哗与骚动》的过程中,宣泄着个人的情感和心声,书写着他对女人的复杂心态。在创作这部小说之前,他的小说《士兵的报酬》、《蚊群》、《大理石牧神》销售不佳,跌入了创作低谷,同时,他个人情感生活也陷入了危机。那次感情危机的原委无法考证,几年后他仅在一封给他心爱的姨妈的信中提到过一个外表迷人而又肤浅的女人:“像一个可爱的花瓶”,“谢天谢地,那时我没钱,否则我会娶了她”。【15】(p111)在谈及这部小说的创作时,他说:“过去,我总是在考虑书的发行量,现在,相反,我要为自己写,不再考虑出版商的喜好。”【15】(p112)。“为自己而写”,意即写自己的人生和与自己密切相关的人,抒发自己的情感。事实上,在《喧哗与骚动》之前他已以拒绝接受他的女人(主要是艾斯苔尔)为原型塑造了一些轻佻的妖妇。在《喧哗与骚动》中,他再次探讨女性话题,以凯蒂和其女儿昆丁的堕落史为核心,借康普生三兄弟之口倾吐着他对女人的爱慕、忧怨和嫉恨。他曾在序言道道出了写这部小说的初衷是“为自己制造一个花瓶,像罗马老人放在床头,吻个不停……我没有姐妹,命中注定而要失去襁褓中的女儿,这就动手为自己创造一个美丽而不幸的小姑娘”。他还说,“这个美丽而不幸的小姑娘就是凯蒂。她是命中注定要遭劫难的。作为背景,我给她一个破败的房屋作象征的注定要败落的家庭。我也可能就在其中,既是兄弟又是父亲。不过,一个兄弟不能包含我对她所有的感情。我给了她三个兄弟:像情人似地爱她的昆丁,怀着父亲一样的仇恨、妒忌和畸形的骄傲但却深爱她的杰生,还有儿童的纯粹的无知热爱着她的班吉”。【16】(413) 正如David Minter所言“在《喧哗与骚动》中,他(福克纳)书写着自己童年时代埋藏在心底的痛苦与爱——那个时期的失落感、空虚感,遭到当时社会所唾弃的需求与欲望……通过人物迪尔茜(小说中勤劳而善良的黑奴,她承担着照顾康普生一家的重任)的塑造,他重现了在Mammy Callie身上找到的天堂般的爱;通过人物凯蒂,他塑造了自己心底渴望的女性形象”。【15】(P127)可见,福克纳在小说人物凯蒂的身上寄予了自己对女人的复杂情感,她集圣女与荡妇于一身,她令他痴迷销魂,也使他心酸愤恨。正如昆丁被忍冬花的香味所困扰一样,男权思想在福克纳的潜意识中隐隐作祟——他认为,无论是姐妹还是女儿,只要是女人,她们长大了都是不幸的,因为她们情窦一开便会走上堕落的道路,纯洁的女人是不应有性欲的。他似乎特别喜欢纯洁的小女孩,不希望她们长大。他的女儿吉尔10岁时把头发剪短了,他写信告诉她,他不反对她改变发型,但他将永远记得她“生下来以后一寸都没有剪过的黄头发”。【17】有一次福克纳去看望布洛特纳教授,看到教授的女儿,他亲切地摸着她的头,感慨地说,“我也有过这样的一个小姑娘,可惜她长大了。”【17】这种将女人的性欲视为罪恶的渊薮的潜意识与当时的清教主义妇道观是相吻合的。在美国南方这个男权社会中,“妇女的地位越低,她们,或者说她们的贞洁就变得越珍贵”【11】(p191-92)。在小说中凯蒂就是如此珍贵的,福克纳把她视为花瓶一般赏摩,唯恐它被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