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八佾》)
(3)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论语·泰伯》)
(4)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于仁)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论语·八佾》)
第(1)条其内容之重点在于“克己复礼”四字。毕竟,在整部《论语》当中,“克己复礼为仁”是最具有内在规定性的一番解释,也是最合乎现代语言学规范的一种定义。“克己复礼”从意涵上可分解为“克己”与“复礼”两个环节,“克己”是自我约束,求于内,“复礼”乃使自我的言行合乎“礼”,施于外。内外合一,即“克己复礼为仁”。进一步讲,“仁”是“礼”的内在本质,“礼”则是“仁”的外在呈现,也就是说,“仁”主要指向人内在的道德情感,而外在的规范、调节则诉诸于“礼”。第(2)条的内容十分简洁,逻辑关系也更为清晰,就此条文字看,“仁”与“礼”、“乐”之间的关系可以形象地描述为“根”与“果”、“叶”的关系,也就是说在逻辑上,“仁”乃“礼”、“乐”得以落实的必然条件,换言之,无“仁”,则“礼”、“乐”无从谈起。第(3)条所论之“恭”、“慎”、“勇”、“直”,既是作为全德之“仁”的具体内容,也是“仁”之意涵的一种扩充,那么,如何才能使它们不违于“仁”呢?这就需要“礼”作为中介来加以疏导、制衡,以“礼”为挈,也就免去了“劳”、“葸”、“乱”、“绞”之祸端与麻烦。第(4)条中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乃出自《诗经·卫风·硕人》,形容女子妆容之美好。所谓“绘事后素”,意为先有白底、然后作画。此章讲的是子夏通过与老师的对谈,由“绘事后素”一例悟到“礼后于仁”的道理。所谓“礼后于仁”,即是说仁在心中,礼的好处自然能够显现,倘若心中无仁,礼数再周全,也只是徒有其表,而惟有外在的礼乐教化与内在的道德情感相一致,方可称得上“君子之道”。以上4条皆从不同的价值侧面印证了“仁”内“礼”外这一伦理范式的正当性与有效性。可见,较之“礼”、“义”、“智”、“圣”,“仁”在意涵上更贴近儒家精神之根本,由此,便可说“仁”在价值上高于诸德目,若从“仁礼合一”的角度而言,则“仁内礼外”无疑,“仁”在逻辑上也要先于“礼”而存在。
四.由“形而上”至“形而下”的诠释维度
就整个《论语》的文本而言,孔子极少抽象地界定“仁”,而是基于不同场景、不同对象,具体地讨论“仁”的内涵。据统计,“仁”在《论语》中总共出现了109次,仅孔门弟子问“仁”与孔子答“仁”就有8处之多。如下所示:
(1)(樊迟)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雍也》)
(2)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
(3)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颜渊》)
(4)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颜渊》)
(5)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颜渊》)
(6)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子路》)
(7)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卫灵公》)
(8)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阳货》)
以上8条文字,充分证明了笔者的判断,即《论语》中孔子论“仁”,其意涵是具有多重性的,且各个层面的意涵也相对确定、彼此关联、互相印证。但话说回来,孔门弟子数次问“仁”,而孔子每次的回答都不一样,也会带来另一困惑:如何从若干具体的阐述中推导出关于“仁”的普遍性定义?对此,倪梁康认为,“孔子的‘仁’类似于胡塞尔所说的‘机遇性的表达’,不像‘三角形’、‘椅子’、‘蓝天’那样具有一定的客观性,而是像‘我’、‘这里’、‘那时’这些表达一样,不给出进一步的语境就无法知道它的确切含义。它在孔子那里几乎己经相当于既是形容词又是名词的‘善’,只是在具体的语境中才显露它的实际内涵”,因此倪梁康认为,孔子的思想当中缺失一种普遍性的诉求。康中乾的看法与倪梁康类似,他认为“孔子的‘仁’仅具有知性意义上的规定性,并没有理性意义上的规定性”。在孔子所论之“仁”是否缺少普遍性诉求的问题上,张祥龙的看法截然相反,他认为,“孔子之仁依语境而得成其意,其中亦可有‘一以贯之’的超个别的深彻理解;即便没有‘定义’或‘定解’,也可以有在语境中被构成和再构成的原义和通解。情况正是如此,不然孟子如何跟得上孔子,尊孔尊了两千多年的儒家如何有自己的身份和传统”?相较之下,便不难发现:张的说法要更合乎情理,而倪、康的说法皆有割裂体用之嫌,孔子所论之“仁”作为一种价值诉求具有普遍性、作为一种价值观念具有内在规定性,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孔子论“仁”,其意义绝不止于此,其核心之意旨也不在于此。
先秦的语言文字向来有词约义丰之特征,就《论语》而言,但凡论及“仁”,总是基于某一问题域,要么由人伦关系、群己关系深入下去,要么就政治生活、道德生活延展开来。《论语·里仁》说道:“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孔子认为,一个人的才性修养,除了个人的修行,还与所处之环境、所结之友人有关。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有仁德的人在一起,时间久了,益处就会显现。《论语·雍也》则说道:“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孔子为何会给予颜回如此高的评价?原因就在于,颜回作为孔子的得意门生,不仅对孔子“仁”的思想有深入之理解,还将“仁”之准则附着于日常生活当中,可见,所谓“三月不违仁”,绝不只是奉于心底,还要行于生活之绵长细微处。这便充分说明:孔子论“仁”,并不止于价值观念之层面,除了教化人们的思想,其更希望改善人们的生活方式与生命状态。此处且举4例加以说明: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论语·雍也》)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论语·阳货》) (3)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