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汤汤,波波荡荡,一曲回肠,余音绕梁,盖当奇葩宋词。宋词之美,盛极当时,泽被后世,经历轮回打磨不衰。其浅可以如白话,娓娓道来,述说一段段“忆往昔”,“慨当下”,“望未来”;其深可以如静水,波澜不惊,埋藏一片片“伤别离”,“报无门”,“叹黔首”。最美的,恐怕乃是最贴切最含蓄地说出读者所想,深有“若合一契”之感,情不自禁“临文嗟悼”“泪衫湿”或是拍案叫绝会心一笑。“词贵清空”,“词以清空婉约为宗”,何谓“清空”?“词当空处起步,闲处着想。空则不占实位,而实意自笼往;闲则不犯正味,而正义自显出。若开口便实,便正,神味索然矣。”姹紫嫣红开满宋词园,数枝红杏料峭枝头,试看。
李清照
白描不失雅致,清丽不失浓淡。最喜她的词,女性独具的阴柔之美,像是量身打造,什么时候翻翻她的词,都有一见如故,再见倾心之感。什么都恰到好处,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心境就被道出。
“晓梦随疏钟,飘然挤云霞。因缘安期生,邂逅萼绿华。秋风正元赖,吹尽玉井花。共看藕如船,同室枣与瓜。嘲辞斗诡辩,活火分新茶。虽非助帝功,其乐何莫涯。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起来敛衣坐,掩耳厌喧哗。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纷纷扰扰,扰扰纷纷,尔虞我诈,欺上往来,何时是个尽头呢?梦越是美好,越是显得现实如此苍凉,世事如此惨淡。无法超脱现实,申述又如此无力,唯有“敛衣”“掩耳”矣,莫名的感伤。身处士大夫阶层的李清照,尚如斯,慨叹我们呢?或许我们并没有目睹朝堂的腥风血雨,谄媚丑恶,但小而化之,扪心自问,我们何尝没有过“敛衣”而坐,“掩耳”摇头呢?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但知传诵结语,不知妙处全在‘莫道不消魂’。”思君念君、独居苦闷之情,全词不见一个如此的词,但却无往而不在。一个“莫道”,激问和反诘口吻如在耳旁,丝毫没有小女儿扭捏之态,读起来却觉得自然而然甚至理所当然。“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今昔对比,似闺怨却更彰大器。赏着东篱菊花,却人憔悴,影单只,消磨度日。恰似“有朋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等待的人还不来,什么都味同嚼蜡,百无聊赖。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悲深婉笃,犹令人感伉俪之重。”绍兴思念,避居金华,赵明诚病故,金石文物丧失殆尽,孑然一身,风雨飘零。依据“物是人非事事休”道不尽的苍凉故事,犹如胡琴咿咿呀呀,不提也罢。遥想过去种种美好,试看今朝种种无奈,“欲语泪先流”,真真切切的情感跃然纸上。有时候,倾述的话还没开口,却已泪流满面。这是压积太久的忧伤,堆砌颇长的感慨,无人述说,枕边人,知心人,好朋友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好眷恋的呢?人去楼空,泪已尽,字还留。一错手,可以是天长地久,可以是相见无期。人生如此短暂,能有几个知心人陪你走过那么长一段呢?虽然我们没有如此凄凄惨惨的遭遇,但“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谁敢言从来没有过呢?也许,是曾经的好友变成今日的宿敌;也许,是曾经的恋人变成今日的陌路;也许,太多的也许,承载不了,正如“载不动许多愁”的“轻舟”。
欧阳修
素喜欧翁的词,婉丽清新,承袭南唐遗风,犹如淡淡的碧螺春,余香满口。初次见惊羡,再见爱不释手。每每读来,都有一种落寞忧伤的美。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总是觉得完满的结局不算美,有缺陷有空白有距离有遗憾的才算美。擦肩而过抱憾终身始终那么令人可歌可叹。“如果”这个词汇是如此的神奇,“要是”也充满了无穷的魅力。聚散总是那么不定,昨日的伴侣今日的新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方面,我们恋旧;另一方面,我们喜新。自身的矛盾造成无尽的苦痛,酿成无穷的遗憾。之所以记得,之所以缅怀,难道不正是因为没有得到或是得到又失去吗?世事变幻无常,于万人万世之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好不容易遇见了,好不容易相恋了,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却因为这样或是那样的原因而劳燕分飞,“此恨无穷”,“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说不出缘由喜欢结句,“知与谁同”,不禁让人联想到“微夫人,吾谁与归”,落寞的背影在斜阳的映衬下越拉越长,残阳如血人独归。不知道这是智者的孤独还是世人的悲哀。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蒙蒙,垂柳阑干尽日风。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春意阑珊,笙歌游人尽散,又是一人孑然,一种空虚寂寞的心情油然而生。“纵使是烈火烹油,繁华似锦,也有散的时候!”自古以来,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就像流星划破天空,一时的绚烂罢了,更多的是天空的孤寂。更何况人乎!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没有不到头的路,人与人,也许总隔着那么一层隔膜,或许称之为安全距离,“近者则不孙,远者则不达”,寂寞总是难免的,“双燕归来细雨中”,比翼双飞的是鸟儿,我们人呢?悲词都是美丽的,因为人总是那么容易忘记快乐,总是那么难以释怀悲伤,所以悲伤经过反复咀嚼,世代回味,更显出味道,表现更加淋漓尽致。打动人心的,也许并非词曲本身,而是一种感情的共鸣,想我之所想,说我之所思。欧翁的词就是如斯动人,那种踽踽的背影,侧身假装的无所谓,自是一番别样的美丽。
苏轼
林语堂先生曾说:中国人一提起李白,让人感到流星划过,一提起苏轼,像彗星的微笑。潇洒豪放不羁,不为世俗所累,不被坎坷所困。苏词之美,在于豁达,随兴所至,随性所至;在于气魄,天下之大,舍我其谁?每每翻阅苏词,一种泰然豁达的美跃然眼前,充盈于心。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预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大气地称自己“老夫”,气度非凡。就这点自信,就已经倾倒无数。一时的失意,人生难免有起起伏伏,跌跌宕宕,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自我定位不卑不亢,自信地站在那里,自然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卡在人生的瓶颈,又有几个人能豪迈地吼出定要挽弓如月,大干一场?所谓瓶颈,就是面临许多抉择。路都是自己选出来的,正如歌里所唱: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老夫”尚能如此,更何况乎我们年轻人呢?这种自然散发的朝气与打拼精神不需要点缀就已然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