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先生在《咬文嚼字》里举了郭沫若炼字的一个例子。在《屈原》这个剧里,婵娟原来骂宋玉的话是:“你是没有骨气的文人!”排演时郭沫若坐在下面听,自己也觉得这句台词“不够味”。后来经一位演员提醒,把“是”改为“这”,“你这没有骨气的文人!”念起来就够味了。
对这个改动,朱光潜先生有一番精辟的分析,他认为“一般民众骂人,都用‘你这什么’式语法,……‘你这什么’倒不仅是‘坚决的判断’,而且是带有极端憎恶的惊叹语,表现着强烈的情感。‘你是什么’便只是不带情感的判断,纵有情感也不能在文字本身上见出”。这无疑是极有见地的。可是为什么像郭沫若这样的文学家、剧作家竟会写出“不够味”的台词,而一位普普通通的演员却能够成为他的“一字师”呢?其中的道理也许是值得深思的。
笔者近来读香港散文家、翻译家思果先生的《散文的恶性欧化》〔1〕一文,无意中受到一点启发,觉得郭沫若的这个例子,也可以从“欧化”与“地道的汉语”这个角度来剖析。先前那句台词为什么就听着“不够味”呢?根本的原因应该还是它不自然,不符合地道汉语的表达习惯。这也就是朱光潜先生所分析的“一般民众骂人,都用‘你这什么’式语法”,而不用或少用“你是什么”式语法。(顺便补充一句,“你这什么”也可以表示“亲口埋怨”的意思,见朱自清先生的散文《你我》。举两个简单例子,如“你这小鬼”“你这坏蛋”,就非但不含“憎恶”,反而有爱怜的意味了。)戏既然是演给观众看的,台词也是念给观众听的,那就得尽量符合中国百姓的口味,不能像关在书斋里搞经院哲学。现在婵娟是在舞台上痛责宋玉,用民众习闻的“你这……”的句式,顿时就产生了强烈的“骂”的味道。这样一来,台上的婵娟固然骂得解恨,台下的观众尤其听得过瘾,自然会报以轰然的叫好之声。——所谓“够味”,说穿了,其实也就是以最地道的方式把“那种意思”表达得恰好,本国人听着不别扭,感到很“顺耳”而已。
“听”,只需诉诸语感,观众(也包括那位演员)凭他们的耳朵就知道行不行、好不好。“析”,就得借助语法,往更深处发掘。在我们的古代汉语里,“是”这个字常常用作代词(这、这个、这样),作判断动词用得不多。有的判断句甚至不用判断词,也不用语气词,而是通过语意直接表示判断,如“刘备,天下枭雄”(《资治通鉴·赤壁之战》)、“秦,虎狼之国”(《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等。这种情况很可能也影响到现代汉语,朱自清先生在《欧游杂记·序》里就承认:“觉得‘是’字句,‘有’字句,‘在’字句安排最难。”王力先生《中国现代语法》里也说:“我们认为描写句加‘是’字是一种错误。”〔2〕翻译家朱生豪先生大概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在翻译《哈姆雷特》中那句著名台词“人,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时,就干脆弃“是”字而不顾了。——试想这中间如果添上一个判断词,该是多么的煞风景!
郭沫若先生是五四时期的新文学家,那时的作家普遍受到欧化语体的影响,多少有点消化不良的症状。〔3〕像“你是没有骨气的文人”这个句子,就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英语里的系动词“be(am,is,are)”, 大体上相当于汉语里的判断动词“是”。欧化语体的影响之大,竟弄得汉语里“是”字满天飞,触目皆“是”;而中文里偏偏很多时候这个“是”字是用不着的〔4〕。结果,语感弱的人听了还无所谓,语感强的人听了就要连连皱眉,大摇其头。
文学家做得不够的,普通演员可以替他改进,这道理并不难解,就因为普通演员一般文化程度不高,因而所受的欧化影响较小。可是他们也有自己的“强项”,那就是天天上台表演,嘴头练得能说会道,语感特强。口语里要充分表达这个意思,该用个什么词儿,该配个什么语调,得说句怎样的话,他们心里有本烂熟的账,张口即来。这种能力,哪怕您是大名鼎鼎的作家,有时也未必比得上。
最后,想引评剧演员新凤霞的一段话来作结。她的文章,活色生香,口语色彩很浓,读来朗朗上口,与文人创作大不相同。试听这一段:
“我又跟老沙、徐琮有机会见面,我对他们说了心里的新想法:‘一个女人嫁夫找主不是几句话就行了。更重要的是见面交了心相互知心,可不是隔山卖老牛啊!我得跟他当面锣、对面鼓……’”〔5〕
如果新凤霞当时在场,想必她也会那样提醒郭沫若先生吧。
注释:
⑴见思果《译道探微》,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83-100页。
⑵转引自《散文的恶性欧化》,同上书,第91页。
⑶除上举思果先生文章外,还可参看余光中《早期作家笔下的西化中文》,见《余光中谈翻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100-108页。
⑷思果《翻译欧化结构探讨》,《译道探微》第49页。
⑸新凤霞《我和吴祖光四十年》,工人出版社,2008年版,第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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