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零零零开始,我着手收集土家歌谣。整理中,越来越深刻地感受到土家族文化的深厚与宽广。土家的歌谣就是一部全景式的土家文化的画卷。几乎包含了土家人祖祖辈辈积累的宗教信仰、道德观念、价值取向、生活经验、处世哲学、以及民族特点等等。土家族人没有本民族的文字。但是有自己的民族语言。他们大量吸收汉民族优秀文化,而且坚忍不拔地维护着自己民族的精神文化。他们的这种努力,往往是通过歌谣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土家人的聪明智慧还表现在他们把这种精神文化延续同样做得十分理想。具体地说是从儿童就开始了精神文化的传承教育。土家歌谣中的儿歌就是土家人用于民族文化传承教育的主要载体。儿歌中包含了道德教育,理想教育,礼仪教育,文化教育,数学启蒙教育,社会教育,生活经验教育,动植物学启蒙教育,语言启蒙等等多元素的教育理念。土家儿歌是土家人人生中的第一启蒙老师;是培养下一代的活课文。它语言简单、短小、形象。富有想象性,它的曲调缓慢、单一、朗朗上口。
毫不夸张地说,土家儿童是听着山歌,唱着儿歌长大的。千百年来土家儿童就是边唱歌边游戏,而且凡有游戏必有儿歌伴随歌咏。或是启动游戏,或是 贯穿始终。一代一代土家儿童还是在歌谣的低吟中入眠的。母亲一手轻轻地拍打怀中衔着奶头的孩子,一边轻轻地吟唱那些合韵的有节奏的歌谣。就这样唱着,拍着,躁动的婴儿就安然入睡了。儿歌是母亲带给他们的第一位人生朋友,是先辈留给他们的宝贵财富。
土家人居住的地方是高山峻岭,不像侗族、苗族那样聚族而居。居住疏散是土家人的特点。往往相对喊时听得见,而相见要半天。两山之间,一下一上十几里。聚居地区经济落后,交通不便,极少有成规模的教育机构。土家儿童的社会、文化教育,就是一件重要而困难的事。用纯粹说理的方式几乎不能帮助儿童建构意义与价值判断。以游戏方式引出山歌的吟唱,通过山歌中的生活现象来比喻其中的道理。寓教于乐,将深奥的道理诉诸感性与悟性而不是理性。这不能不说是土家人智慧的体现,是土家人为适应客观生活条件而摸索出来经验的独创。
价值与意义并不是客观存在的外在之物,而是依耐符号学习通过主体对事物的理解而建构起的知识。个体对自己民族的认同与群体的文化活动紧密相关。只能从对民族生活的实际体验中才能逐步获得。因此,以儿歌作为教育手段。集中传达民族的生活内容是有利于土家儿童个体的社会化的。儿歌是社会教育之初的最佳方式,由于音乐所具有的出色的传达效能。儿童更容易感知歌中的导向,从而学到歌曲深处的道理。
土家儿歌体制短小、语言浅显、旋律悦耳、很适合儿童吟唱。从儿童教育角度看,土家儿歌十分利于儿童在日常游戏中反复吟唱。重复练习。从而激活内心的领悟而获得理解。这对于儿童未来的成长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他们对自我个性的理解和强化往往是通过这种有意无意的选择来实现的。
土家儿歌对儿童开展教育的环境是生活本身,主要是家庭环境。在这样的教育环境中不存在制度性的强迫与规范。以亲情为基础建构起来的教育关系是温情脉脉的。自由选择的吟唱内容与吟唱方式本身是充分个性化的和游戏性的。这使得整个儿童教育环境生机勃勃。儿童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轻松、愉快、真诚、高效的学习,理解生活。
土家儿歌对儿童的生活教育可以在歌谣中找出很多实例。有一首儿歌名叫《推粑粑》:“推磨摇磨,推粑粑,请舅妈,舅妈要吃菜豆花。煮不熟,抱到罐罐哭;煮不潖,抱到罐罐抓!”这里的菜豆花是土家人的特色食物,又称“和渣”。做法是将黄豆浸泡透后用石磨磨烂,然后将豆渣豆浆一锅煮熟,放上韭菜等佐料,即可食用。
这首儿歌唱出了这样一种情景:家里人推白米做粑粑请舅妈吃,可这个舅妈很挑食,说要吃菜豆花!急时赶做的豆花一时煮不熟,这舅妈就抱着煮饭的罐罐哭,一时间煮不好,她急的用手去抓。
“菜豆花”是非常香的食物,但因为食物香美就让一个成年人因为吃不到而痛哭并用手到锅里去抓。如果是真的,那就太离谱了——这只能是孩子所理解的对美食的正常反应。但是一旦将这种反应强加给一位成年人时,歌谣就产生了极大的幽默感,那位贪吃的舅妈的形象是多么的让人发笑 。
当两个孩子面对面盘腿而坐着,双手拉着对方,边唱着歌边前后摇动着身体以模仿大人推磨的动作。食物强烈的诱惑力,性格充满童趣的舅妈形象,以及舅妈让人发笑的举动会产生非常幽默的效果,让人开心一笑。儿歌是唱着玩的,但在不经意间就接受了土家人所特有的幽默感的熏陶。
在封建社会,土家人虽然很大部分地接受汉文化。遵从汉家礼仪规范,讲三从四德,但在男方丧妻之后,续弦是常有的事。这男子往往已有了一个或几个孩子。那么这位后妻就成了孩子的后娘。以怎样的感情挑起抚育的重担?这是备受关注的事。而人的教养、品德素养往往决定了她的生活行为。所以后娘虐待前妻子女的事时有发生。这样,在人们的经验中,后娘是一个不好当得角色。有一首儿歌,就是从经验的角度揭示了后娘的不道德行为。歌是这样的:“:拐拐阳,拐拐阳,有钱不讨后来娘,前娘杀鸡留鸡腿,后娘杀鸡留鸡肠。鸡肠挂在桑树上,捧到桑树哭亲娘。亲娘死了哪地衣?打开箱子拿花衣。后娘死了哪地衣?隔头隔脑烂蓑衣。亲娘死了哪地鞋?打开箱子拿花鞋。后娘死打哪地鞋?隔头隔脑烂草鞋。亲娘死了哪地埋?金山拖到银山埋。后娘死了哪地埋?猪窝拖到狗窝埋。”
在歌谣中,先叙述亲娘和后娘对待孩子的两种不同行为,揭示其人情差别。接着通过对比方法叙述成长起来后,孩子对待亲娘后娘的两种截然相反的送终态度,鲜明的启迪亲情的分量,也客观地反映了土家生活的实际。在孩提时代就使孩子对生活有所了解。即使孩子还没有这样的经历,或许将来也不会遇到,但这一生活的经验植入了幼小的心田。
我收集到的几十首传统土家儿歌,归纳起来,其中有起语言训练教育的,如《张打铁》、《鸡母儿小》、《野鸡公》;
有目的在于进行数学启蒙的,如《戳一戳二》 、《数字地名》;
有进行劳动教育的,如《懒神皇》、《大月亮小月亮》、《红蜻蜓》;
还有社会关系启蒙的,如《虫儿飞》、《甜菜根》;
有用于活动游戏的,如《打草鞋》、《上山打老虎》;
土家儿童就在游戏中吟唱,在吟唱中游戏,在吟唱中学习,在歌谣中安睡!不知不觉的,人长大了,许多语言和知识接受了、学会了。
正如重庆大学罗章教授所论述的那样,文化对个体的社会化是有一定规定性的。通过提供最初的有关民族认同的经验和体会,提供意义与价值,提供方式与趣味。文化将自己所期望的理想的存在方式传达给不同人生阶段的个体。同时文化又是具有辅助性的,它为不同阶段的人生经验提供表达与交流的机会。土家文化提供了大量的歌谣的自由吟唱来辅助生命的成熟与完善,就是说这种教育伴随着人成长的一生。土家儿歌就担负起了对土家儿童生活成长启蒙教育的这一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