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文艺理论家刘熙载(1813-1881),字伯简,号融斋,江苏兴化人,其代表作《艺概》,谈文论艺,切中肯綮,在总结前贤文论的基础上,又不乏创见。其中,刘熙载的文艺理论较为突出地表现在对作家人品修养的重视上。
在《艺概·文概》中,他说:“陶渊明为文不多,且若未尝经意。然其文不可以学而能,非文之难,有其胸次为难也。”强调作家创作过程中“胸次”的重要作用。在《艺概·词曲概》中,他又说:“苏、辛皆至情至性人,故其词潇洒卓荦。”指出性情与词风的联系。他不仅把人品美作为诗品美的基础,而且把人品分为上中下三种,在《艺概·诗概》中,他说:“诗品出于人品。人品悃款朴忠者最上,超然高举,诛茅力耕者次之,送往劳来,从俗富贵者无讥焉。”这里借屈原《楚辞·卜居》的话来说明人品的好坏,既要影响到艺术创作的内容,又要影响到艺术创作的形式。又说:“诗格,一为品格之格,如人之有智愚贤不肖也;一为格式之格,如人之有贫富贵践也。”这里所说的“格”就是讲诗歌内容与形式的辩证统一。但内容是决定形式的,所以,他又在《艺概·赋概》中说:“志士之赋,无一语随人笑叹。故虽或颠倒复沓,纠缪隐晦,而断非文人才客,求慊人而不求自慊者所能拟效。”志士的作品虽然在艺术形式上各有不同,但主要表现了志士的高尚品德,这是那些怨人不怨己的文人才客所永远也不能模拟的。在《艺概·书概》中,他同样地强调作者的人品修养:“扬子以书为心画,故书也者,心学也。心不若人而欲书之过人,其勤而无所也宜矣。”认为人品不如人,而想书法超过别人,这是徒劳无益的。由于他对人品如此推重,所以他极力褒扬的作家就是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和辛弃疾一类的人。而对周邦彦(字美成)、史达祖(字邦卿)这一类作家,尽管被浙西词派、常州词派推崇备至,刘熙载却不以为然:“周美成词,或称其无美不备,作谓论词莫先于品,美成词信富艳精工,只是当不得个‘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学之,学之则不知意萦何处矣!”这是针对周邦彦“窃玉偷香”的淫靡之词而言的,这类词显得狎邪轻薄,格调卑下。他又说:“周美成律最精审,史邦卿句最警炼,然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这里,虽然充分肯定了他们的艺术成就,但他们的词不问家国处境,多作咏物纪游之篇、银筝擅板之歌,憾身世飘零,叹情场失意,以“荡”、“贪”二字概括两家词风,这在当时来说,还是颇有胆识的。
为什么刘熙载如此强调人品这个问题呢?首先,文行并重,是儒家文论思想的重要内容,是文艺理论批评史的优良传统。司马迁评价《离骚》说:“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推此志出,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韩愈说:“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答李翊书》)沈德潜说:“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说诗晬语》)由此可知,我国历代文学家对人品修养的重视程度,刘熙载正是继承和发扬了这一传统。其次,刘熙载本人就是一位注重操守、笃学力行的人。据俞樾《左春坊左中允刘君墓碑》载:“咸丰三年,文宗显皇帝召对称旨,旋奉命值上书户。久之,上见其气体充溢,蚤暮无倦容,问所养,对以闭户读书。上嘉焉,书‘性静情逸’四大字赐之。”由于他一生不以“悦人”、“夸人”、“随人”为能事,所以并不怎么得志。在广东督学期间,寒素清贫,未满任乞归,仅衣被、书籍而已。晚年又在上海龙门书院“与诸生讲习,终日不倦”。这种两袖清风的生活阅历,以及宁静淡泊的治学精神,决定了他在文艺批评中对人品修养的强调。第三,刘熙载并不完全超然于时代潮流之外,而是表现出一定忧国忧民情怀和爱国主义民族气节的人。他一生经历了古代与近代社会的交替时期,封建制度日益没落解体,社会矛盾尖锐复杂,他虽是一个“粹然儒者”,但他一生“尤以躬行重”,走过很多地方,关心国计民生,写有《己酉闻故乡水灾》、《戒农篇》、《日暮叩门行》、《逃荒叹》等诗作,真切的反映了当时劳动人民的苦难生活和自己对他们的同情。他在《蟋蟀吟》中写道:“志士赴事心亦然,感时寂寞伤华年。不见刘越石,闻鸡思著鞭?千古有为者,一生惊逝川!”这里,充分抒发了他关心祖国安危、奋起报国的壮志宏愿。据民国《续修兴化县志·人物志》记载:“庚申,都中有警,官吏多迁避,熙载独留。和议成,鄂抚胡文忠以‘贞介绝俗,学冠时人’疏荐。”这是1860年的事,英法联军侵入北京,火烧圆明园,咸丰皇帝一行逃到避暑山庄,刘熙载却岿然不动,因此,受到了湖北巡抚胡林翼的疏荐。“贞介绝俗,学冠时人”当是胡奏疏的评语。以后在龙门书院,帝国主义者已在上海开辟租界,他当面严辞拒绝帝国主义分子的求见。这些都表现了他崇高的爱国主义民族气节,所以,他把辛弃疾引为同调,说他“风节建竖,卓绝一时”,充分体现了他重人品、重英雄本色的文艺主张。
当然,刘熙载的人品论也有一定的时代和认识的局限。首先是理论上欠完善,人品虽然对诗品起一定制约指导作用,但艺术创作是有自己的特殊规律的,人品问题也是很复杂的。如果单纯用人品去评价艺术作品,往往流于简单片面,如前述,用“荡”和“贪”来概括周、史两家词风,就似有武断之嫌;实际上,他们的具体作品中仍有一些感情真挚、格调高雅之作,不能一概而论。其次是从它的内涵上说,也是有缺陷的。《艺概》洋洋十万言,开宗明义说:“《六经》,文之范也。圣人之旨,于经观其大备”,“其深博无涯”,“百家腾跃,终入其内”。又说:“诗要超乎空欲二界”,“发乎情,止乎礼义而已”。显然,他所提倡的人品修养,虽然也包含着一些传统美德,但从根本上说还不能超越封建道统思想的制约。尽管如此,刘熙载的人品论仍有一定的进步意义,因为作为表现作家个性的艺术创作来说,“人品”、“胸次”等因素不能不起重大作用,甚至影响到整个创作的面貌和质量。歌德就说过这样的话:“能一般地感动大众的东西,是作者的性格而不是他的作为艺术家的才能……拉·封丹被法国人尊敬,也就是这个缘故。那并不是因为他作为诗人的业绩,而是因为他的作品里显现出来的伟大人格。”(《歌德谈话录》)这话虽有些绝对,但却不无道理。而且,伟大的人格源于社会人生,表现为对普通劳苦大众的关注,对下层生活的切身体验,刘熙载就说:“代匹夫匹妇语最难,盖饥寒劳困之苦,虽告人,人且不知,知之必物我无间也。杜少陵、元次山、白香山,不但如身入闾阎,目击其事,直与疾病之在身者无异。颂其诗,顾可不知其人乎?”(《艺概·诗概》)从知人论世的批评原则出发,杜甫等三位大诗人作品中,所表现的人格正是“身入闾阎,目击其事”的艺术结晶。正因为刘熙载重视人品,所以他站得高,看得远,在文艺批评中,很少迂腐之论而时有卓见。如对屈原,他就一反班固“露才扬己”的评价,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此论殊损志士之气”。又如对李白,宋人罗大经就批评他:“不过豪侠使气,狂醉于花月之间,社稷苍生,曾不系其心膂。”这就把李白说成是一个不关心人民疾苦、国家安危的出世诗人。而刘熙载却不这样看,他把李白拿来与杜甫、屈原类比,指出其精神实质一脉相承:“太白与少陵同一志在经世,而太白诗中多出世语者,有为言之也。屈子《远游》曰:‘悲时俗之迫厄,愿轻举而远游。’使疑太白诚欲出世,亦将疑屈子诚欲轻举耶?”刘熙载又举例加以证明:“太白云‘日为苍生忧’,即少陵‘穷年忧黎元’之志也。‘天地至广大,何惜遂物情’,即少陵‘盘飧老夫食,分减及溪鱼’之志也。”通过这样的类比印证,很有说服力。他还进一步指出:“太白诗言侠、言仙、言女、言酒,特借用乐府形体耳。读者或认作真身,岂非皮相?”由于他独具慧眼,所以能透过“皮相”,看到事物的本质,对李白这一类诗人作了较为公允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