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摘要】
杨贵妃和唐玄宗的爱情故事是文坛上的热门话题。白朴的《梧桐雨》和洪升的《长生殿》同样说的是杨、李之恋,但两部作品在人物形象、情节结构、思想主题上都有巨大的差异。《梧桐雨》主要从历史和政治的角度批判杨、李之恋,感慨历史兴亡;《长生殿》主要从爱情角度赞美杨、李之恋,表达了作者对美好爱情的追求和向往。作品差异的产生首先是因为杨、李之恋本来就有多重的阐释角度,具有丰富的内涵,其次也和作者生活的时代、生活的经历有关。不能从创作上的差异去评价两部作品的优劣,应该说,这两部作品同样都是演绎杨、李爱情的经典戏剧,为杨、李的爱情增加了更丰富的内涵,具有无穷的韵味。
【关键词】
《梧桐雨》 《长生殿》 杨贵妃 唐玄宗 思想主题 差异
天宝以来,杨、李的爱情故事成了文坛的热门话题。历来评论杨、李故事的作品,或侧重政治标准批判他们给国家人民带来的灾难而对他们的爱情持否定态度;或弱化政治因素,同情他们的深情及无奈的生离死别而对他们的爱情持肯定态度。杜甫的《丽人行》可以看成是讽刺杨、李爱情的代表作。作品不仅批判了唐玄宗和杨贵妃的骄奢淫逸,并且讽刺了杨国忠等杨氏一家人的嚣张气焰,以及他们给百姓生活带来的苦难。李商隐的《马嵬》也是讽刺之作。“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李商隐用对比的方法嘲讽唐玄宗身为天子,却连自己最宠爱的妃子都保不住,还不如一般百姓。如果说白居易的《长恨歌》前半部分主要是对杨、李恋情进行讽刺的话,那后半部分对杨贵妃仙化的描写则可以看做是赞美他们生死不渝的恋情,表达了诗人“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的美好愿望。
白朴的《梧桐雨》和洪升的《长生殿》同样是写杨、李的爱情故事,相比之下,前者代表了讽刺批判的否定态度,后者代表了赞美爱情的肯定态度。两部作品在人物形象、情节结构、思想主题上都有明显的区别。
一、杨贵妃、唐玄宗形象的不同。
白朴的《梧桐雨》中,杨贵妃被极力塑造成庸俗放荡的贵妇人形象,是一个在爱情态度上不忠贞,在爱情考验面前不坚定,在临死之前只知道绝望、抱怨的红颜祸水。
白朴根据民间轶闻,在作品揭露了杨贵妃与安禄山的暧昧关系。《梧桐雨》中多次提及他们这种暧昧关系,如安禄山在离开朝廷去赴渔阳节度使任时说:“别的都罢,只是我与贵妃有些私事,一旦远离,怎生放的下心?”在第一折七夕盟誓中,杨贵妃有一段心理独白:“近日边庭送来一蕃将来,名安禄山,此人滑黠,能善解人意,又能胡旋舞。圣人赐与妾为义子,出入宫掖。不期我哥哥杨国忠看出破绽,奏准天子,封他为渔阳节度使,送上边庭。妾心中怀想,不能再见,好是烦恼人也。”这一段独白,也揭露了杨贵妃与安禄山之间的私情,表明了杨贵妃对爱情的不忠贞。
杨贵妃对唐玄宗的吸引主要靠的是自己的美色,所以,她担心自己年老色衰,不受宠幸。她对唐玄宗说:“妾身得侍陛下,宠幸极矣,但恐容貌日衰,不得似织女长久”。出于这种担忧,她才要求唐玄宗“请示私约,以坚终始”,盟誓并非是对爱情忠贞的表现,反而成为他们两人并没有真情的证据。
在宰相张九龄向唐玄宗力奏除去安禄山时,杨贵妃却从自己的喜好出发,认为安禄山“又矮矬,又会舞回旋,留着解闷倒好”,力荐唐玄宗留下安禄山。正是因为她的这句话,为唐王朝埋下了祸根,足以表现杨贵妃红颜祸水的性质。白朴在作品中借高力士之口点明了杨贵妃是红颜祸水,“陛下,只为女宠盛谗夫昌,惹起这刀兵来了”。连安禄山也承认“统精兵直指潼关,料唐家无计遮拦。单要抢贵妃一个,非专为锦绣江山”。如此这般反复渲染,在读者面前塑造了一个红颜祸水的形象,让读者相信杨贵妃是安史之乱的罪魁祸首,那么她的最后被缢杀无疑就是咎由自取,不仅不能引起人们的同情,只能增加人们对她的怨恨。
面对死亡,杨贵妃一味考虑自己,只想着求生。最初她企图以昔日恩情换来生存希望,“妾死不足惜,但主上之恩,不曾报得,数年恩爱,教妾怎生割舍”。当这种动之以情的手段失效的时候,她加重了语气,近乎威逼到“陛下,怎生救妾身一救”。 最终唐玄宗被迫下令缢杀,她充满怨恨和绝望地说:“陛下,好下的也”。面对死亡这一爱情的考验,杨贵妃表现的极不坚定,时刻想的都是自己。
唐玄宗在《梧桐雨》是一位荒淫好色,贪图享乐的昏君形象,他对杨贵妃并没有真情,看重的只是她的美色。
楔子中写到“去年八月中秋,梦游月宫,见嫦娥之貌,人间少有。昨寿邸杨妃,绝类嫦娥,已命为女道士,既而取入宫中,册为贵妃,居太真院”。白朴明确点出了杨贵妃本是寿王的妃子,唐玄宗觊觎杨贵妃的美色,便用巧妙的手段将自己儿子的妃子夺了过来,这正揭露了唐玄宗的荒淫好色。因贵妃喜欢,他便不听忠臣的劝告,把兵败当斩的安禄山赐为“义子”,并加封官职,种下了乱国的祸根。
唐玄宗贪图享乐,骄奢淫逸。京城的荔枝是奢侈之物,是不惜血本送来的,明皇竟以夸荔枝来夸贵妃,显出不念苍生而好色的本性。唐玄宗不问政事,沉醉于享乐当中,及至安禄山叛乱,仍然迷醉不醒。当丞相急报边庭危急时,皇颜不悦,认为搅了乐舞的雅兴。甚至告知皇城不保时,还显出周瑜赤壁灭曹军的从容儒雅的风流之态。
杨贵妃靠自己的美色吸引唐玄宗,同样地,唐玄宗看重的也只是她的外貌。杨贵妃死后,唐玄宗追悼时,怀念的都以往的良辰美景,歌舞欢宴。他伤心是因为再也见不到“倾城貌”,再也不能“追欢取乐”。他对杨贵妃的怀念可以说是对以往享乐生活的怀念,杨贵妃只是给他生活带来乐趣的众多事物中的一个。唐玄宗发现自己没有能力保护杨贵妃时,便坦言“不济事了,六军心变,寡人自不能保”,权衡过江山王业、个人生死之后,唐玄宗背弃了七夕的誓言。他在六军的逼迫下,为了求自保,不仅赐死了杨贵妃,还任凭马践踏其尸,这样的人有何真情可言。
《梧桐雨》中杨贵妃不忠贞、不坚定,唐玄宗好色绝情,他们两的爱情是建立在色的基础上,并不是真情,经不起考验。白朴塑造了两个负面的人物形象,进而否定了杨、李之间的恋情。批判唐玄宗沉醉在这样的恋情中,不仅给自己带来了恶果,还给国家和百姓招致了灾难。
白朴的《梧桐雨》中,杨贵妃是一个淫荡不忠的红颜祸水。洪升笔下的杨贵妃完全是另一形象。洪升在塑造杨贵妃的形象时,奉行“凡史家秽语,概削不书”的原则,淘尽了一切有损人物的污秽笔墨,把杨贵妃塑造成一个冰清玉洁,对爱情专一,敢于为爱情牺牲,并在生死关头深明大义、无畏奉献的女英雄。
杨贵妃一出场,就显示了她的痴情。《定情》中,她得到唐玄宗送的爱情信物,金钗钿盒,就反复唱到:“惟愿取情似坚金,钗不单分盒永完。”《密誓》一出中,杨贵妃与唐玄宗一起盟誓后,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若得一个长久时,死也应。若得一个到头时,死也瞑。”《长生殿》中的杨贵妃首先是一位痴情的女子。
杨贵妃在爱情生活中是积极主动的,她不是一个被动接受的角色,而是一个敢于追求的女人,在剧中则表现为强烈的妒忌心,她为唐玄宗与虢国夫人眉来眼去而盛怒,为唐玄宗偶幸梅妃而兴师问罪。这种妒忌其实正是她爱得深沉的表现,因为爱情是不容第三者插足的,她自己专一地爱着唐玄宗,同时也希望唐玄宗能对自己专一。作者表面上借高力士之口,批评了杨贵妃这种为封建礼法所不容的性格,“如今满朝文武,谁没个大妻小妾,何况九重,容不得这宵”。但作者真正要批判的正是高力士所说的对待爱情不专一的现象,作者对杨贵妃妒忌的性格,并非批判,而是赞美她敢于为专一的爱情而斗争的精神。
杨贵妃具有为爱牺牲的精神。杨贵妃在生死关头是无私的,想的念的都是唐玄宗。事变刚刚发生,杨贵妃出自本能地想要求生,但当她发现唐玄宗处境危险时,她不再为自己求生而是主动请死。危急关头,深明大义的她最终以超常的勇气接受一切,以自己的慷慨捐生换取玄宗和朝廷的安全,表现出难得的无畏和牺牲精神:“臣妾受皇上深恩,杀身难报。今事势危急,望赐自尽,以定军心。陛下得安稳至蜀,妾虽死犹生也。”“陛下虽则恩深,但事已至此,无路求生。若再留恋,倘玉石俱焚,益增妾罪。望陛下舍妾之身,以保宗社。”“望赐自尽,陛下得安稳至蜀,妾虽死犹生也”。临死之前她嘱咐高力士的两件事,一是要高力士小心侍奉,劝皇上再不要以她为念,一是要高力士将爱情信物——金钗钿盒殉葬,“一命儿便死在黄泉下,一灵儿只傍着黄旗下”,这一番交代体现出她对唐明皇生死不渝的爱情。《埋玉》一出里的杨贵妃表现得比唐玄宗更加果敢、勇毅,对爱情的信仰给了她无穷的力量,让她的形象显得神圣、悲壮、崇高,具有极强的情感张力。
杨贵妃死后,不仅毫无怨言,而且总为唐玄宗遭到的误解辩白:“岂是他顿薄劣!想那日遭磨劫,兵刃纵横,社稷危矣,蒙难君王怎护臣妾?妾甘就死,死而无怨,与君何涉?”《情悔》一出,与其说是杨贵妃忏悔生前的罪过,不如说是她对唐玄宗的痴情丝毫不悔,为了情缘宁肯不成仙。杨贵妃死后的灵魂,仍然望着唐玄宗西行的尘土,追随前去。在夜晚,她总是不住地把玩金钗钿盒,苦苦地回忆她与唐玄宗的恩情。成仙之后,她并不热中与天宫岁月,为了与唐玄宗的爱情,她甘心把仙位抛,不惜在人间再受折磨。不论是生前还是死后,杨贵妃都体现了对爱情的忠贞、纯真、坚定、执着。
从政治角度上看,两部作品中都对唐玄宗沉醉声色、忽略朝政、任用奸臣进行批判。但在对待爱情的态度上,两部作品中的唐玄宗却有明显的不同。《梧桐雨》里的唐玄宗对杨贵妃并没有真情,看重的只是她的美色。《长生殿》中唐玄宗的形象有一个从不专一到专一的发展过程。起初,唐玄宗是被杨贵妃的美色所吸引。剧中有好几次渲染了他对这种美色的爱好,并写了他在宠幸杨贵妃的同时还被她姐妹的美色所吸引,做出了越轨之事。接着,在《制谱》一出中,他进一步被杨贵妃的聪明所折服。渐渐地,他为杨贵妃的真情所打动。到七夕盟誓,他们两人的爱情已经超越了外貌,发展到心灵的契合。在马嵬之变中,他首先极力安慰杨贵妃。面对军士们的步步紧逼,虽然他“意乱如麻”,却始终不肯同意赐死杨贵妃。他心知无力保护杨贵妃,不由得长叹“堂堂天子贵,不如莫愁家”。当杨贵妃表示要自缢的时候,唐玄宗表示“宁可国破家亡,决不肯抛舍你也!”杨贵妃自缢后他立即后悔地说:“我便不去四川也值甚么 !”并深深地自责:“空做一朝天子,竟成千古忍人。”在杨贵妃死后,他日夜不停地思念,感慨“我独自在人间,委实不愿生”,只盼望与杨贵妃“相将早晚伴幽冥”。《哭象》、《见月》、《雨夜》、《得信》等出,把唐玄宗对杨贵妃发自内心的刻骨相思,写得极其动人。他怀念杨贵妃,决非因为杨贵妃的美色,他自己也说到:“纵别有佳人,一般姿态,怎似伊情投意合,恰和人怀”。可见,唐玄宗最后看重的并非美色,而是杨贵妃与自己的情投意合,无可替代。
唐玄宗的形象更接近于普通人而不是政治性的皇帝,他对杨贵妃的爱是普通的丈夫对妻子的爱,是一种人间的真情,《长生殿》中的唐玄宗是一位对妻子重情重义的真丈夫。
《长生殿》里的杨贵妃坚贞专一、执著不悔、勇于牺牲,唐玄宗也由最初的重美色发展为对真情的重视。洪升塑造了两个正面的人物形象,并赞美了他们感人至深的爱情,触碰到了人们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部分,使杨、李之爱升华为人世间最完美的理想之爱。
二、主题思想和情节结构的不同。
白朴的《梧桐雨》是描写杨贵妃和唐玄宗的爱情生活和政治遭遇的历史剧,其中固然也有对他们爱情的描写,但着眼点却是抒写一种人生变幻无穷、胜衰难料的沧桑之感,在感慨历史兴亡的同时以示惩戒。
从结构上看《梧桐雨》是典型的四折一楔子。楔子写唐玄宗沉醉于与杨贵妃的爱情中,不问朝政,并且不听忠臣的劝告,给无功有过的安禄山加官晋爵,派他镇守边疆,从而埋下了祸根。第二折写唐玄宗与杨贵妃在长生殿乞巧排宴,海誓山盟,两人情谊缠绵,相约生生世世永为夫妇。第三折写安禄山叛乱,唐玄宗逃难,到马嵬坡时,六军不发,将士杀死了杨国忠,并要求唐玄宗赐死杨贵妃,唐玄宗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只有赐死杨贵妃以求自保。经过这次事变,一切荣华富贵、爱情誓言都烟消云散。前三折主要写历史史实,白朴并没有对二人的爱情生活进行细致的描写,主要集中笔墨批判了唐玄宗因沉醉在与杨贵妃的爱情中而贻误朝政,最终酿成大祸,不仅自己受难,还连累了百姓。前三折的叙述带有很强的讽刺意味,明显具有示警作用。
第四折中杨贵妃已然不在,只剩唐玄宗形影相吊、满怀凄然,朝夕思念贵妃,梦见妃子在长生殿设宴,请他赴席,梨园子弟正准备演出,却被窗外一阵“梧桐夜雨”惊醒,恼恨异常。作品中以十多首曲子,细致地描写了唐玄宗凄楚悲凉的内心世界,对其寄予了深厚的同情,表达了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已过去,现在只能徒劳追忆的感慨。作品并没有像《长恨歌》那样,在后半部分让杨贵妃成仙,和唐玄宗重温旧日誓言,聊以慰藉明皇相思之苦,而是在哀婉的歌声中作结,将悲剧气氛推向顶点,成为一曲完全的悲剧。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称之为“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第四折完全是白朴的想象,是虚写。白朴花了大量的笔墨让唐玄宗回顾历史,发表感慨,表达悲痛。其实这里的唐玄宗已经成为白朴展开对历史兴亡感慨的符号,他身上饱含着白朴对历史更替的哲理思考,唐玄宗的悲剧代表的是一种历史的悲剧。
与白朴的示警意惩戒意图不同,洪升通过杨、李的爱情所要表现的,是人间的真情。作者在《长生殿,例言》中谈到其创作动机时说“念情之所钟,在帝王家罕有”,又在第一出《传概》中说“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北共,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铿,无情耳。…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己。”洪升表现了唐玄宗与杨贵妃对爱情的执着,显示自己对他们爱情的同情与赞美。
《长生殿》传奇共有五十出,前半部分主要写实,后半部分主要是作者的想象。白朴的《梧桐雨》只是简单地交代了杨、李的爱情,并以此作为批判他们的证据。《长生殿》前半部分却真实地表现了帝王与妃子的爱情生活,其中固然写出了相关的政治事件,但主要是对杨、李爱情真实生动的描写。洪升设计了《春睡》《献发》《闻乐》《制谱》《舞盘》《密誓》《情悔》《仙忆》《补恨》等情节,丰富了他们的爱情生活。起初,唐玄宗看中的确实是杨贵妃的美色,但在经历了诸如虢国夫人、梅妃之类波折后,两人之间情好日密,渐趋专一和真挚。玄宗对贵妃,也不仅仅看中美色,而发展为心灵的契合。到七夕盟誓,两人已经达到了生死不渝的程度。然而安史之乱爆发,杨贵妃被迫在马嵬自缢,唐玄宗含恨终身,两人的爱情以悲剧结尾。
洪升在《长生殿·自序》中说“余读白乐天《长恨歌》及元人《秋雨梧桐》杂剧,辄作数日恶。”“恶”是指伤感。这段话表明,他不满两篇作品过于感伤的情绪。因而在创作时改变了故事的悲剧结局。在后半部中,他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写杨贵妃死后,她与唐玄宗在幻与真的两个世界里的感情交流,经过执着的追求和真诚的忏悔,两人都飞天成仙,终于在天宫里相聚,实现了长生殿里的誓言。这样就弥补了之前爱情悲剧的“长恨”,表现出对人间真情的崇尚和宏扬。《长生殿》颂扬了超越生死的人间真情,对现实生活中青年男女争取爱情的斗争,是一个巨大的鼓舞。因此,人们把《长生殿》看做一部热闹《牡丹亭》。
面对同一段恋情,白朴的《梧桐雨》塑造了一位淫荡不贞的红颜祸水和一位贪图享乐、沉迷女色的昏庸君主,并批判了他们两人的爱情只是建立在美色基础上的虚情假意,揭露了他们爱情给国家和百姓带来的深重灾难。洪升的《长生殿》却塑造了一位忠贞专一、深明大义的女英雄和一位有情有义的真丈夫,并赞美了他们超越生死的人间真情,表达了作者的美好理想。两部作品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差异,其中包含深刻的原因。
首先,杨、李的爱情本身就包含了多重意蕴,可以从多个角度理解。
杨、李之恋已经不仅仅是一段简单的恋情,由于恋情发生的特殊时代背景和主人公的特殊身份,它包含了更加丰富的内涵。
杨、李的恋情和唐朝的盛世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们的幸福是建立在盛世的基础上,同时也可以看做盛世的一个坐标。而随着唐朝的衰败,他们的恋情也以悲剧结局。人们一想到唐朝由盛世转衰,必然联想到杨、李的恋情。同样地,人们在追忆杨、李的恋情时,必然会带有历史兴亡的感慨。杨、李的爱情也并非一般的男女之情,而是帝王和妃子的爱情,必然带有强烈的政治性。唐玄宗作为个人,他有权利追求自己的爱情,但同时他也是皇帝,他的一言一行都会对国家和社会造成巨大的影响,他的爱情当然也就不是个人的私事。如果没有安禄山的叛乱,那杨、李之恋毫无疑问会成为帝王恋情史上的一段佳话,可惜的是他们的恋情发生在唐朝由盛而衰的转折期,人们在谈论唐朝衰落这一政治话题时,自然会把它同杨、李的恋情联系起来,得出的结论往往是,由于杨贵妃的得宠,唐玄宗更加沉迷酒色,忽略朝政,由于杨贵妃的得宠,“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出现了以杨国忠为首脑的特权集团,加速了唐朝的衰落。所以,人们在讨论杨、李的爱情时,往往就会从历史和政治的角度进行批判和揭露,感慨历史兴亡的同时,劝戒当朝的统治者吸取唐玄宗悲剧的深刻教训。白朴的《梧桐雨》正是从历史和政治的角度来理解杨、李的爱情,借着他们的爱情表达了作者的历史兴亡之感。
从另一个角度看,杨、李的恋情确实是帝王恋情史上不可多得的一段佳话。历来的最高统治者都是三宫六院,妃嫔无数,但杨贵妃却能集三前宠爱在一身,使 “六宫粉黛无颜色”,和唐玄宗演绎了一段感人至深的恋情。他们的恋情已经不仅仅是两个人的爱,更象征了人世间专一美好的爱情。人们多希望这种美好的恋情能有始有终,但历史却让这段恋情以悲剧结尾,不禁让人失望。所以,追忆杨、李的恋情也是对一种爱情理想的追忆。通过杨、李生死不渝的爱情讴歌,强烈地表达了人们对美好爱情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很多文人在作品中赞美杨、李的恋情,并让杨贵妃最后成仙,和唐玄宗重续前缘,这样虚构的想象,可以说是人们对杨、李爱情悲剧的一种心理补偿。洪升的《长生殿》正是从这种爱情的角度来赞美人间的真情。
其次,不同的解读和作者生活的时代背景已经生活经历有关。
白朴生于金朝,当时金处于南宋和蒙古夹击下岌岌可危。白朴八岁时,金为蒙古所灭。他幼年便经历颠沛流离生活,母亲也死于战乱中,备尝乱世的艰辛。好友王博文在他的词集《天籁集序》中说白朴“自幼丧乱,仓皇失母,便有山川满目之叹。逮国亡,恒郁郁不乐,以故放浪形骸。”从这段话可以看出,白朴幼年丧母,给了他心灵以沉重的打击,他对元蒙统治深感不满。人生的不幸遭遇,又使白朴具有很强的忧患意识。他的作品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对历史进行反思,个人的情感和民族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白朴的很多诗歌都抒发了朝代更替和江山易主的感慨。《水调歌头·咸阳怀古》一诗通过项羽、刘邦推翻秦朝的统治,寻找历史变迁的答案。秦统一后,“君王日夜为乐”,终究酿成大祸,秦亡人国,楚人又灭了秦,白朴对这种历史的暴乱何时能够终结发出了诘问,表现出他对认识沧桑的感慨。在散曲《庆东原》中,白朴咏史叹世,感慨著名历史人物陆贾、姜子牙、张华现在都已过去,“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表达了作者的人生价值观。在《梧桐雨》中,白朴在杨、李的爱情中同样寄托了自己的家国兴亡之思,融入了作者对社会历史更替和人世仓桑变幻的沉重的感慨。
洪升生活的年代是清朝初年。明清之际社会发生了巨大动荡,再加上清朝统治者严厉的思想控制,大兴文字狱,震撼了广大文人的心灵,引起了人们对社会历史的深刻反思。清初的著名思想家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等大都反对宋明理学,提倡的是“存天理,灭人欲”,对封建专制制度和理学的危害进行了深刻地揭露和批判。他们在对理学发起进攻的同时,将“理”和“欲”统一起来。王夫之提出“理欲皆自然”、“有欲斯有理”、“人欲之各得,即天理之大同”,充分肯定了“人欲”的合理性。对“人欲”的肯定自然带来对人间真情的赞同和宏扬。洪升也受到这种思想潮流的影响,他在《长生殿》中明显宣扬了一种真情至上的思想,是对封建礼法的勇敢挑战。《长生殿》的创作也和洪升本人的生活经历有关。洪升在《长生殿》中赞美人间真情,并非偶然,他自己就拥有幸福的爱情生活。他新婚后不久做的一首《七夕》诗里,他表露了自己夫妇的爱情:“从今闺阁长携手,翻笑双星惯别离。”在《坐月》、《春闺》、《内人书至》等诗中,他也一再倾吐了自己对妻子的无限深情。洪升还有其他很多作品,都是宣扬了一种人间真情。在这种生活体验的基础之上,他在李、杨故事的中融进自己的强烈感情,使《长生殿》一剧的爱情更加感人。
白朴的《梧桐雨》和洪升的《长生殿》从不同的角度继续了历史上对杨、李爱情的演绎。由于两人生活在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人生经历,从不同的角度阐释了杨、李的爱情,创作了两部相差巨大的文学作品。白朴的《梧桐雨》是一部感慨历史兴亡的深沉悲剧,洪升的《长生殿》则把杨、李的爱情演绎到不能复加的地步,不能从创作上的差异去评价两部作品的优劣,应该说,这两部作品同样都是演绎杨、李爱情的经典戏剧,为杨、李的爱情增加了更丰富的内涵,具有无穷的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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⒀《主观创作意图与作品形象的融合与断裂——兼析白朴的〈梧桐雨〉》,作者钱叶春,戏剧理论纵横,200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