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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猴子Milo被猎人抓住之前,它正在树上“饶有滋味地吃着坚果”[1](428)。这一画面在西方文化中有着特殊的含义。在古希腊罗马时期就广泛流传着一个关于猴子和坚果的故事,到了16世纪初,鹿特丹的伊拉斯谟使得这个故事再次流行起来。故事讲的是古埃及一个法老组织了一群穿着衣服的猴子来跳舞,但当一位观众扔了一把坚果到舞台中央时,这些训练有素的猴子便立刻乱作一团哄抢坚果。伊拉斯谟借助这个故事来诠释了一句谚语: 猴子始终是猴子,即使它戴着金色勋章。[2](312-313)自中世纪和文艺复兴以来,猴子享用坚果这一画面被阐释为享乐和堕落的代名词。因此,猴子的受教育史也是一部拯救史。那么,猴子Milo是如何开启它的(自我)拯救的呢?从一双靴子开始。猎人在树下放了一双和他自己脚上穿的同样的漂亮靴子,Milo忍不住想要穿上靴子,像猎人一样。尽管它的叔叔一再警告它们要远离人类的东西,并不断提醒它别去看那双靴子,但它仍然“无法抑制这种想法,穿着新靴子自豪地行走”[1](429)。因此,它的被捕事实上源于它强烈的模仿冲动。这又是西方文化中猴子带有的另一重要特点:模仿能力。早在古希腊罗马时期就已经出现以此种方法来抓捕猴子的建议。但也正是由于猴子的模仿能力,它才能学习说话、阅读、写作和音乐等,即接受教育。不过,这种模仿带来的并非真正的文化和文明,这一点我们将在后面谈到。
猴子Milo在将自己的腿“塞进这一不同寻常的装束”那一刻,便陷入了囚笼,这也便是驯化的开始。靴子一方面禁锢住的是猴子的腿,使其不能随心所欲,另一方面又象征着向文明迈进。对于动物而言,这里涉及到的是驯化,对人而言则是教育。在十九世纪初盛行的教育话语热潮之中,伊曼努尔•康德1803年在他著名的《论教育》(Über Pädagogik)一文中阐述了这一思想。在他看来,通往自由的启蒙教育进程应当经过规训、教养、文明、道德等阶段。[6]“在教育过程中,人必须被规训。规训的意思是,尝试避免动物性达到对具体的、社会的人之中的人性造成伤害的程度。“[7]康德还特别谈到了“驯化”(dressieren)与“穿衣”(kleiden)在辞源上的关联:驯化一词源自于英语to dress,即穿衣。[7](24)在猴子Milo被猎人抓走时,它的女友和叔叔在后面追赶,它的叔叔还朝它们扔坚果,“其中一颗重重地打在了我的左耳后部,这一计重击并没有如那个邪恶的老家伙的愿,相反可能还促进了新的器官的成熟”[1](429)。而它所谓的“新的器官的成熟”便是后文提到的与天资才干有关的身体部位,例如脑袋上的隆起物,“我的后颈摸起来就像装满坚果的袋子,而那一计重击可能造就了另一个小小的隆起物,从那里又生发出另一种才能。”[1](430)在我们看来,这样的结论是荒谬的。然而这正是一种基于身体的逻辑推断,将一切的缘由最终回归到身体上。这也从另一个角度阐释了动物的身体性。而接下来谈到的关于猴子Milo的受教育经历有一个很大的特点,便是前文提到的模仿能力。从学习说话,谈钢琴到唱歌,可以说,它的一切学习都只是基于身体的模仿。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叙述者的引入语中提到它学习阅读和写作,并且还写了这封信,但事实上,信中根本没有提到它如何学习阅读和写作。而说话、谈钢琴、唱歌,它学习到的都只是表面的模仿,绝非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模仿。首先它“仔细观察了那些有教养的人们的表情和手势并模仿他们”[1](431),接着它的老师,那位商务顾问,告诉它:“……牢记一些有用的短语,这些说辞到处都能用上,并且还可以成为口头禅。多谈谈这个时代的趋势……多谈谈情感的深度-情感丰富或者毫无情感等等。”[1](431-432)于是,它在实践时将两者结合起来,便成为人们口中有文化有教养的“人”。钢琴成为它最喜欢的乐器的原因也源于身体性,“……由于我的天生的器官的原因,钢琴很快成为我最喜爱的乐器。亲爱的,你知道的,老天赋予了我长长的手指,我可以跨越到第十度音,两个八度,再加上移动手指的能力,这便是钢琴演奏的全部秘密。”[1](432)而在想要学习唱歌时,它感觉自己的“器官都不适合”。但一位歌手却告诉它,“您的音乐才能和您器官的可塑性(这一点我早就发觉了)让您成为天生的歌唱家,因为最大的困难已经被克服了。没有什么比一个优秀的自然的嗓音更有悖于真正的歌唱艺术了,很多有着真正歌唱嗓音的年轻学生要花不少力气去排除这一困难。”[1](433)也就是说,猴子Milo口中所称的它的一切成就归根结底是源于它的身体性,一切的模仿也只是基于表面的模仿。因此,即使猴子Milo已经成为有教养的社交人群中受尊敬和受欢迎的“人”,在遇到“坚果”时仍然不能自已而暴露出原始本性:“最近,衣着优雅的我和一些朋友在公园里散步:突然我们站在了一株直立挺拔的坚果树下;一种无法抗拒的欲望占据我全身-几个箭步-我便爬到了高高的树梢上,去摘果子!”[1](436)众人先是发出了惊讶声,然后有位年轻人赞叹道:“亲爱的Milo先生,您腿脚真是灵活!”[1](436)然而“我感到非常羞耻”[1](436)。除了对坚果的渴望,Milo戒不掉的还有扔东西的嗜好。“我也常常无法克制想要练习扔东西的技巧,这原本就是我的天性;你能想象吗,亲爱的,我最近在一次晚宴中抑制不住那种冲动,我向坐在餐桌对面的商务顾问,我以前的恩主,扔去了一个苹果,打在他的假发上。这让我非常地尴尬。”[1](436)所谓的文明规训和文化教育并未获得成功。在猴子Milo身上,天性仍然占据主导地位。将动物的天性和表面的模仿二者结合起来看,文中对于艺术和教育流于形式以及大众对于艺术家的追捧进行了深刻的讽刺。而有意思的是猴子充当了人的替代品,即人的镜面形象。以身体为基础的自然属性难以克服,需要反思的是什么样的教育才是真正的使文明化。将动物作为它者,小说反观了人类自身的问题。或许猴子Milo所感到的“羞耻”和“尴尬”算是提供了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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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猴子Milo不仅仅代表了“人”,确切地说,它代表的是“男人”,这从小说很多细节都能看出。例如小说的叙述者称“我在商务顾问家认识了一位年轻的男性”[1](426),并称呼他为“可爱的少年”[1](426)。猴子Milo在信中提到的“我那充满男性气概并长满毛发的胸脯”[1](427),以及最后的落款“以前是猴子,现在是艺术家和学者”[1](437)等等,都表明猴子Milo是以男性形象出现的。而信件的收件人,Milo的女友Pipi,显然是女性形象的代表。Pipi生活在北美,虽然同样被猎人抓捕后进入驯化的秩序,然而它的接受教育的能力显然被认为是,或者说被想象为是不如Milo的。例如信中提到,“当然,我可以想象,你在教育中的进步肯定不如我,因为正如人们所说的,我从现在起成为一个已完成的人;……亲爱的,你肯定会认为,我花了很大气力才达到现在这一文化高度。但事实刚好相反,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对于我来说,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儿了;……”[1](429)。在信的末尾,Milo还写道:“亲爱的女友,如果你在文化上还没有达到可以阅读这封信的高度,那么愿这信纸上你爱人的优美而有力的笔锋能成为你的动力,去学习阅读。这些内容都是充满智慧的准则……”[1](437)显然,Milo在给它的女友写信时也是以一种教育的口吻在表达。信件本身就是它受教育并达到一定高度的证明。信件背后的Pipi是衬托猴子Milo男性形象的存在。显性的雄猴与隐性的雌猴的对比,文明空间欧洲与野蛮空间北美的对比,有文化的男性形象与不够开化的女性形象的对比,这一切使得女性成为男性的“猴子”。在启蒙思潮以来的理性主义主导下,女性和孩童被认为是不够理性和成熟的。18世纪以来对“完整的人”的教育要求也是指的男性的成长,女性是男性成为“完整的人”所借助的媒介。因此,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女性与动物一样,成为男性的人的对立面以及他者。